【WriteHouse裏的人】張純如睡過的房間 - 冼麗婷

【WriteHouse裏的人】張純如睡過的房間 - 冼麗婷

【WriteHouse裏的人】
來溫哥華機場接我的,是湯先生,字鵬舉。

那天又凍又下雨,他太太列國遠剛好有事,於是派老公「岳大俠」做一天司機。十月下旬溫哥華,淅淅雨水,公路上七色秀樹,像3D油畫葉子,瑪瑙一樣的紅,躍躍閃閃的金黃,長在樹上的紅豆子,路上談着談着,一下子半小時,就到了他們的白色小屋。

七十年代初出道便為大地產公司到海外打工的港大畢業生,跟我抬着大行李到地牢,我滿心歉意。幾年後轉了做老師,本性如此,當義工為老人家剪腳甲,很容易,就把俠義心腸的列國遠俘虜。

相識十二年 第二次見面

這一次,夫妻兩人慷慨為了我重新清理好地牢,讓我入住。第一個下午,看落地玻璃窗外丟棄不用的一池碧水,半寒半暖,初秋下午,瑟縮斜紋幾何圖案被袋羽絨被子裏,睡不穩。看書,一下子又眼昏昏,意朦朦。在大雪櫃找了五香茶葉蛋,和韓式辣碗麵,終於,提起精神,要讀好胡菊人的資料。

這樣私人的工作旅程,住進在香港見過一面的陌生人家,都是跟心裏感覺而行。加拿大天然環境人人知好,我也到過東岸,試過三秒鐘便釣到一條蠢魚。但人需要甚麼?人需要心中的溫暖。我認識列國遠十二年了。當年新聞苦海尋找意義,無意中讀了張純如寫的《The Rape of Nanking: 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震撼得開了心眼,很想像她一樣找好題材,寫有意義的報道文章。

在報館的新聞資訊公海裏,發現了列國遠的新聞稿。在一個晚上,打長途電話給她,最終,要趕尾班車才離開報館。由她,我一層一層找到採訪慰安婦的聯絡人。她介紹翔實的背景資料,比轟炸機更集中更重量級。對於肚裏沒有墨水的我,是很合用的。她,是指引我寫戰爭受害人的開端。

傳奇隕命 訪問了媽媽

最可惜是,認識張純如這位作者之時,她已吞槍三年,否則,我想,我一定會去訪問她。白皙的臉孔,自信又輕柔的眼神,站在草地與大樹之間,那幀網上舊照,當時很吸引我,即使人已離世,還是想找原因去寫她。

後來,她的母親要為傳奇女兒作傳,透過列國遠牽線,我在電話裏訪問了張純如母親張盈盈。聽列國遠說,張盈盈跟丈夫都是科學家,女兒張純如,自小愛讀文學書籍,大學修讀電腦及計算機科學,後來轉修新聞。曾經深慕的女作家、女記者,婚姻美滿,才情與幹勁令人敬慕,三十歲不到,已經完成人物傳記《中國導彈之父──錢學森之謎》,還寫好英文原著《The Rape of Nanking》,2004年結束亮麗短暫的人生,令人細味的,還有她的綿綿遺恨。

來住她睡過的房間,是沒有預先安排的情節。第一天,在列國遠地牢卧室外的偏廳,看她放滿的中國二戰書籍,包括張純如對南京大屠殺的重要搜證,中文版的《拉貝日記》。看到張盈盈寫張純如的傳記本《The Woman Who Could Not Forget: Iris Chang Before and Beyond The Rape of Nanking》,想起那段在電郵和電話追訪新聞故事的日子、好奇人物的故事,勾起十年前的寫作心路。對資料對歷史的尊重與深沉,學習,都是由此而開始。

一樣的房間 一樣的浴室

「你睡的房間,她當年也睡啊,也是一樣的浴室。」睡了兩個晚上,列國遠跟我和一班溫哥華傳媒人飲茶之時,才提起這件事。這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的,依稀記得,以往她說過曾經與張純如一起搞記者會或講座,討論南京大屠殺,當時稱讚張純如很懂得表達,很能吸引外國傳媒,能寫又能說得好的作者不多見。我從來沒有記着,她曾住列國遠家裏地牢房間。

「啊!是嗎?!真的嗎?」我看到國遠的笑意,知道自己的樣子如何。坐旁邊的顏純鈎先生,終於也就記起,「啊,是那個女孩子。」是,她當時不到三十歲,一頭長黑髮,錢學森傳還沒有令她出名。可是,她信心十足,目標清晰。當時沒有甚麼經費,來加拿大溫哥華,都靠列國遠任會長的卑詩省亞洲二戰史實維護會(ALPHA,簡稱史維會)幫她推新書《The Rape of Nanking》,並一口氣買下五千本,最終,她的書在美國高踞書榜,很快銷量以十萬計,無論作者、內容、書寫都是極具吸引力的一流作品。

「她掉的頭髮,多得嚇人。當時,壓力是很大的。」國遠說。她那頭黑長髮,令人難忘。也因為想起國遠的說話,臨走時,我盡量抹走自己掉在浴室的髮絲。可是,我是一個沒有紀律的人,從來壓力有限,掉頭髮也不算多。

關了燈 不敢再張開眼睛

「她曾對那些批評她的日本人說,有需要的話,可以開一個對談會,一起辯論。」當時候,張純如收入不多,沒有錢找人做transcript,經常夜裏工作,重聽那些令人抑鬱的證言,那些訪問的聲音,是寫作的動力,卻也叫人不能自拔。

「I was depressed after watching the documentary about her.」一位朋友知道我睡張純如睡過的房間以後,給我越洋回應。也有人問:「Sleep well?」在知道身處睡房的故事以前,我睡十小時多,沒問題。知道以後,關了燈,就不敢再張開眼睛了。

下一次,應該還是要寫張純如。

作家: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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