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襲兩個月】
兩個月來,縱使太子站B1出口的「靈堂」被多次清理,每晚仍有人堅持在站外獻上鮮花,默誦心經。列車內情侶抱頭痛哭的畫面,月台上人群的驚叫聲,及後甚囂塵上「打死人」的傳言,讓8.31成為香港人的夢魘。對於當日被捕的人而言,8.31不僅是難以磨滅的回憶,更代表着接踵而至的恐懼。已經失去自由的他們,只希望香港人不要忘記他們每一個,「被捕人士好似只係一個數字,但數字背後其實係一個人嘅人生」。
記者:陳芷昕
衝衝子無悔:錯嘅係政府警察
直至今日,阿東(化名)仍然不時失眠,彷彿一闔上眼睛,當日的畫面又會浮現──「緊急廣播,由於發生嚴重事故,乘客必須立即離開。」猶如喪鐘一樣的聲音,讓他不想再坐港鐵,特別是每當經過太子站他便渾身不適。但同時,倔強的他不想屈服:「唔會特登唔去太子站,因為我哋冇做錯,錯嘅係政府冇正面回應過我哋,錯嘅係警察濫權。」
8.31晚10時許,阿東與其他示威者正在旺角彌敦道設路障。其間一名穿着記者背心的人走過來告訴他們,旺角站中有兩名示威者被便衣警員拘捕,着他們下去救人。於是,他們馬上去到旺角站月台,搜索一輪後卻不見有人被捕,便打算返回地面。此時,一群速龍衝進站內喝罵:「曱甴唔好走!」阿東與手足趕緊返回月台,搭乘觀塘綫往調景嶺方向列車離去。
廝殺月台到新屋嶺 48小時如隔世
當時車廂內再有幾名中年男子與示威者爭執,一開始只是辱罵,後來有藍衣男子取出鎚子想襲擊人群,再有示威者噴滅火筒。列車來到太子站,港鐵緊急廣播也在此時響起,要求乘客離開。阿東走到月台在傘陣下更衣。突然再有速龍從四方八面衝上,仍穿着一身黑衣的阿東來不及拋開身上的裝備,便被速龍壓在地上。
阿東馬上爬起身,想要衝上扶手電梯,卻再被兩速龍按在地上。他們繼續邊向他揮打警棍邊揶揄他:「你收幾錢出嚟示威呀?跟邊度㗎?自由民主唔係咁爭取㗎,你老竇老母唔識教你,我嚟教你!」阿東已無法反抗,只能默默承受,側着臉的他看見周遭有人同樣被打到頭破血流、有人驚慌地說無法呼吸、還有滿地濕漉漉的胡椒噴劑……
接着,阿東被警方押上地鐵特別列車送往荔枝角地鐵站,再經旅遊巴到葵涌警署,最後到達新屋嶺時,已是9月2日早上8時多。這期間,他彷彿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只知道自己坐車坐了很久。他看着窗外的狂風暴雨,內心惴惴不安,他聽過很多示威者去新屋嶺後都斷手斷腳,不知自己會否是下一個?他和其他被捕人士一樣,都低着頭不敢發出一點聲響。突然他感到有汗珠滑入他的眼睛,他很想把它抹走,但他不敢亂動,於是繼續乖乖坐着。直至當日晚上10時多,被拘留48小時的阿東終於獲准保釋。
從新屋嶺回到原來世界的阿東,卻已經失去自由。他覺得自己像是一頭待宰割的羊,無論走到哪裏,都逃不過國家機器的控制和追捕。被捕以後,警察繼續搜證,不斷從他平日出沒的地方提取閉路電視片段,他的控罪也逐漸從一條非法集結不斷遞增。在此以後,他更加留意其他被捕人士的個案,卻越看越灰心,「好似梁天琦單嘢,控方係不斷將非法集結嘅定義,搬龍門搬到告到你為止。點解個世界可以咁唔公平?」
棍傷未癒 重遊太子站鬱躁難耐
定期返回警署保釋已成為阿東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他也已做好入獄的心理準備。現在的日子,像在倒數一樣,他必須要在有限的時間內,交代好自己的「身後事」。他想要在入獄前儲一筆錢,繼續供未供完的保險,也為他的父母留一點家用。但兩個月前遭警棍亂打所致的傷患依然未好,他未能完全復工,收入大減。為了節省開支,有時想要出門散散心的他,寧願留在家中做家務和打坐。
阿東像患上了鬱躁症,特別是每當經過太子站時,他的情緒便會大起大落。他曾在6.12基金的支援下,接受心理醫生治療,但他知道只有自己才能真正了解這份壓力,而這份壓力正與日俱增。他形容自己像是一個下了重注的賭徒,賭上的是自己的人生。但每看到又有人被捕,而世界隔日又依舊如常運作時,他忍不住想:或許對其他人來說,他和這二千多個被捕人士,都只是一個數字。
你後悔嗎?阿東在此時抬起頭來,眼神堅定。「我冇後悔過8.31做嘅任何一件事,我知道我冇做錯。」被捕後無法再如以往走在前線的他,現在改為在中後排支援,或以街坊身份參與區內運動。「你都知出面班前線係咩年紀,只係班十幾廿歲頭嘅人。你明知有班人為你抗爭緊,你點可以離棄佢哋,由得佢哋自己爭取?堅持,係因為仲見到有希望。」
途人路過被捕 穿黑衣也是罪?
被捕以後,身邊有不少人奚落華記(化名):「抵死!呢啲時候都仲出去!」但華記不敢苟同,因為他被捕的唯一可能原因,就只是因為他穿着黑衣路過抗爭現場而已,而他認為香港人應該仍享有穿黑衣的自由。
遭警插贓辱罵 捱六小時始獲送院
要赴約的華記去到旺角地鐵站月台準備上車,發現觀塘綫和荃灣綫列車皆已停駛太子站。他返回客務中心退票時,卻突然有一群速龍從遠處衝前將他按在地上。他內心充滿疑惑,明明他只是穿着很普通的黑衣、短褲、波鞋,身上甚至連一個普通口罩也沒有。但對方未有聽他的解釋,反而在地上踢來一把破爛的雨傘,然後說是他的。華記一陣憤怒,馬上回嘴:「地下夠有滅火筒啦,你又唔踢過嚟話係我?」語畢,一個防暴女警以口型說:「X你啦。」又有其他警員屈曲他的手腕,着他不要反抗,還辱罵他說:「你老竇係契弟,你老母係臭雞。」最後,華記被控非法集結──而被捕一刻,華記身邊除了港鐵職員,未見有其他人。
華記就這樣在旺角站長室前,一直被不同警員輪流看守。其間因舊患而不良於行的他不斷向警員提出要去醫院,但多次被拒。「我聽到佢哋對講機係咁講:『上面有好多記者,唔好畀佢出嚟。』」一直至9月1日凌晨5時,華記被送到葵涌警署,由於被捕人士眾多,他們近70人全數留在稱作「臨時羈留室」的停車場中等待發落。當中,有穿西裝、皮鞋的上班族,有向警員請示想打電話向公司請假的中年女士,也有滿身瘀傷的年輕人。
華記其後被送去落口供,自覺沒有做錯任何事的他一點也不害怕,面對警員不斷要求他解鎖手機,他照樣置若罔聞。後來,一個自稱是商業罪案調查科的探員恐嚇他說:「你唔解鎖,就告多你一條盜竊。」再次氣上心頭的華記回道:「唔好告盜竊喇,告行劫啦!你夠唔夠料呀阿Sir?」或許是驚訝於華記的「勇武」,那些探員最後悻悻然離開了。他被帶返停車場,與其他被捕人士男左女右的圍坐一團。這時,有一個包着幾張毛氈、渾身發抖的年輕男子引起他的注意,他不禁拍拍他,「喂,手足有冇事呀?」他有氣無力地回應:「好凍。」細問之下,華記才知道原來他已經舉手要求警員送他去醫院達六個小時。在他們集體舉手要求下,男子終於9月1日傍晚6時成功爭取入院。
警方其後把華記押到羈留室,直至9月2日早上6時,同室的一名男子突然被警員帶走,然後另外兩名也陸續被帶走。他聽到有警員說:「太多人,有啲要送去新屋嶺。」獨守空房的華記終於開始不安起來,他不知何時會輪到他被帶走。他甚至開始在腦海中胡思亂想:「會唔會掉條LAN線過嚟,逼我『被自殺』?」直至當日晚上,被拘留47小時的華記終於從葵涌警署獲釋。
「大班人一齊行 有咩需要驚?」
此後,像很多當日被捕的人一樣,華記也不願再坐港鐵。同時,早於9月,他懷疑警方已入侵他的電話,他也擔心自己會被人跟蹤和監控。為了避免連累身邊親友,他刻意搬到外面獨自生活,盡量減少見面。但比起失去自由的不安,華記更生氣自己無法走得更前。自2012年反國教和2014年兩傘運動已走在前線的他原是社運常客,惟今日因為走動不便,未能上前抗爭,只能以和理非身份參與遊行集會,罵政府和警察幾句。他看不起這樣的自己:「有咩理由出面班兄弟打緊,我就喺到講?憑咩呀!」
華記無意以抗爭者自居,但他仍然希望香港人能以行動支持示威者和被捕人士。「我知唔係個個都會行出嚟,但你哋有冇諗過,我哋面對緊嘅嘢,他朝有一日都有機會發生喺你身上?我都係純粹嗰日一起身就着住件黑衫,就咁着出街就俾人拉。咁你香港𠵱家同大陸有乜分別呢?說好的《基本法》賦予我哋嘅權利呢?『香港人反抗』唔係一個口號,係真真正正需要實行嘅事。」想起拘留期間,有被捕示威者仍然冒風險不斷在鐵欄內高呼「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華記再次振作起來。「有呢班人一齊行呢段路,有咩需要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