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奔自由】
在七月一日衝進立法議事廳,脫下口罩朗讀宣言的梁繼平早前在專訪中說:「真正連結香港人嘅,在語言、價值之外,係痛苦。」這四個多月來,政府的無為和警察的濫暴,把傘後分崩離析的香港人再次凝聚成一個堅固的共同體。當香港人為被催淚彈擊中的白鴿清洗傷口的影片成為國際熱話時,香港人都不禁自豪地說:「香港人真係好高質。」我們從來未有為自己的身份如此驕傲過。
但有這麼一類人,他們一直躲在暗處不敢作聲,對香港談不上愛,卻與香港人同喜同悲。或許只有港漂,才能明白這份無以名狀的憂愁。我們找來兩個從內地來港定居的「少數族裔」,請他們自白,讓香港人瞭解本土世界以外的一角。
記者:陳芷昕
想一世扎根 卻見香港變大陸
在5年前,初來港的我,決心要在這裏扎根一輩子。小時候的我其實不覺得一定要離開中國。一直以來我所知道的,就是中國自1949年慢慢發展、經歷改革開放,再蛻變成現在的世界強國。只是到了高中,我的歷史老師跟我們說了六四,一個月後他就消失了,班主任只告訴我們當這個人沒有存在過就好,我開始恐懼自己也會這樣消失不見。同時,Google被百度控告散播有害資訊後也在中國消失了,我進入了一個資訊徹底封閉的時代。我一直以來都不喜歡讀書,我成績差到即使是大陸很差的學院都不會考到。但我下定決心要離開中國,而唯一方法就是把書讀好。於是我每天只睡6小時,就這樣用一年時間,然後,我終於成功來到香港讀大學了。
曾經我也對國家有過一絲希望,希望走上法治民主的路,但我醒了,這個可能性比我被樹壓死還要低。
我還記得我一到埗時的心情:我自由了!我馬上登記了facebook、Twitter和Tumblr的賬號,一直用到現在。後來我也刪了微博賬號,因為我不想再吃他餵我們的東西,更何況那都是假的。上課沒多久,我就遇上傘運。過去十多年,老師從來不會鼓勵我們參與這種東西,他不因為這樣計你大過已經很好了。但這個老師卻跟我們說,如果我們要去的話,不會算我們缺課。於是我抱着看熱鬧心情上街了,那時也不太明白香港人在爭取甚麼,但我看到這樣一場自發而合法的運動,還是覺得很難得。畢竟在內地每當看到很多人集中在公園裏面,都是政府找人去叫口號,老師打電話給家長要求把子女帶上。
我從來不信大陸是法治社會,一旦條例通過,我有沒有香港居留權也沒意思,因為香港已變得跟大陸一樣。
5年後,我也參加了6月9號和12號這兩場百萬人大遊行。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上街,我那時已經很full gear了,畢竟還是怕有大陸間諜。但我沒掙扎多久,還是決定上街。我很想了解街上的人在想甚麼?他們是怎樣看待中國的?最重要的是,我真心覺得《逃犯條例》是不得民心。以前我外婆在鄉下住在一幢兩層高的小房了,有一天隔壁建了一座五層高的公寓,把它的採光都給擋住了。於是她告上法庭,依據法例是一定告得進,那知法官收了兩邊的錢,最後還判對方贏了。我從來就不相信大陸是個法治社會,你說不犯法就不會被送中?我不信。從一開始我就明白這條條例的嚴重性,一旦條例通過了,我有沒有香港居留權也沒意思了,因為香港已經變得跟大陸一樣了。
曾經我也對國家有過一絲希望,希望她可以走上法治、民主的路,但我很久以前就醒了,我知道這個可能性比我明天走在路上被一棵樹給壓死還要低。我在大陸生活了這麼多年,沒遇到一個人覺得民主、自由是重要的。他們只會想自己可以撈到多少油水,然後可以往哪移民。但沒有了民主和自由,社會中的特權階級就可以為所欲為,百姓只可以依靠他們大發慈悲苟且偷安。你如何保證當香港把所有的權力都呈上北京後,北京還會對你好呢?現在她還要看其他人的臉色,但她的權力到達頂峯以後,她會做甚麼呢?中國幾千年封建帝制裏面,明君的少,昏君的多,哪怕只有一半的概率,你受得起這個風險嗎?
只是,到了這一刻,我真的覺得香港可能也會完了。我覺得香港人太有自信了,每個人都說暴政一定會死亡,但如果大家只說不做,她是不會自然而然死亡的。共產黨是靠暴動起家的,我理解推開她的難度。你要告訴政府,你已經做好跟她同歸於盡的準備,你一天不告訴她,她也會想:我是不是還可以壓你幾下呢?五年前,我有想過一輩子留在香港,但看着這個地方越來越像大陸,而且2047年始終會來到,我不想等到我快退休時,才突然迎來人生巨變。我沒想過我看着這個國家從一片光明,走到現在如何走都是死路一條。去年時,我就想過要走了,現在我想:要盡快抽身離開這裏,裝作從來沒有做過中國人。像我有一個朋友去了英國以後,就直接刪掉微信和微博;在街上遇到中國人問路,也只講英文。我對中共的一切已經心灰意冷,我不想我的人生再糾纏在這種事情上。
從小開始,我就可以分開黨跟國,所以一輩子都活得比較輕鬆。現在,我把自己定位成一個亞洲人。不論我有甚麼觀點、我講哪種語言,我都是亞洲人不是嗎?
陳嘉欣
蒙面法奪去最後一點權利
最近,有同樣是港漂的朋友告訴我張愛玲在書中寫過的一句話:「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聽罷,我真覺得這就是我現在的心境──我們就是一群喪家之犬。
三年前,我來到香港讀研究生。在內地讀研要先考馬列毛思想,上補習班時,我已經對很多觀點存有質疑,應該考不了高分。而且,自習上台後,我們連維基百科也用不了了。但現在,我可以看外媒和用外國的APP,雖然我不是說每天都一定要看,但至少我想看就可以看。
一直到六月,我開始覺得香港的自由也收緊了。我明白香港人反送中主要是不信任內地法律,因為它確實是在黨之下,並非獨立體系,所以我贊同要撤回《逃犯條例》,這或許可以救到一些異見知識分子。6月16日,我跟一個內地朋友戴着口罩、穿着黑衣一起去遊行現場走了一小段路。我們也沒有喊口號,與其說是參與者,我們更像是身處現場的旁觀者。我看到很多一家大小一同遊行,聽到有人唱聖詩,也有不認識的高中生幫我加油打氣,我覺得很感動。
因為入黨大家都覺得有利於將來,這個黨國一體的理念是從小灌輸,很難察覺到黨和國是兩件事。
但確實現在我也不太認同示威者的一些做法。像一些中資商舖因立場被砸,示威者追求的既然是自由,那其他人應該也有表明支持政府的自由吧?又像中學生割傷警察脖子這件事,我看到新聞底下很多人回覆「心情舒暢」、「是他們先做了過份的事」之類的言論,我覺得這種說法有些恐怖,因為這樣做畢竟是不對的。當然,我理解勇武派因為和理非已無法得到政府正面回應,而感到有點走投無路,但我覺得他們應該聚焦於如何解決問題,而不是一味想着報仇。過度暴力可能會喪失民心和獲得支持的正當性,也給中共落下鎮壓的口實,讓結越纏越緊。
但從這場運動的初衷來看,我還是會支持示威者,只是覺得他們需要反省採取的方式。隨着雙方暴力都在升級,我比最初更支持要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因為這是還給所有人公義的最好辦法。但老實說,我現在看不到任何解決方法,我也不認為中共會因為在港經濟利益而妥協,他們還是有可能出兵的──我現在甚至覺得香港可能連運動開始前的程度都很難回到。
這四個月以來,雖然我不會參與示威,畢竟我的家人都在內地,我怕他們會受影響,而且禁蒙面法也讓我們上街的最後一點權利都剝奪了。但看新聞時也會感到難受,走着走着也會流淚。我沒有本地的朋友可以聊,只跟少數港漂聊過。有些內地朋友也會在微信上問我香港的情況,少數會思考多一點的,會問我到底內地關於香港的報道是不是真的,我就會用比較迂迴的方式回答說:「社會不會只有一種聲音。」但更大部份人是關心我有沒有事以後,就開始罵香港示威者是暴徒、廢青。
有內地朋友微信問我香港情況,到底報道是不是真,我會用比較迂迴方式回答:社會不會只有一種聲音!
這很大原因是因為他們黨國不分。我們從小就要經歷一個入黨的制度。上初小時很多人就已經加入了少年先鋒隊,我們都視之為是一份光榮。我在小二時沒被老師選上,都覺得自己不被認可而不開心。但現在回想,沒有人問過為甚麼要加入,也沒有人問過我們想不想加入。到初中時,雖然這不是強制性的,但不加入反而顯得另類,所以幾乎所有人都成為共青團員。到高中、大學時陸續有人被選為發展對象、再成為預備黨員,最後入黨,因為大家都覺得這有利於將來找工作。這個黨國一體的理念是從小灌輸給你的,他們很難察覺到黨和國是兩件事。所以你罵了共產黨,很多人就會覺得你是在罵中國。
而且,我們從小讀歷史,老師都會重點教授有關《南京條約》的部份,強調清政府將香港島割讓出去是喪權辱國。這種教育激起了一種民族主義情感,即說起香港和台灣,就會令人回想起中國人過去的屈辱,所以一定要強調她們自古以來都是中國的一部份。再加上付國豪在機場被打的事情經過內地媒體大肆報道以後,這場運動便正式與港獨和仇視內地人扣連在一起。現在飯圈甚至將國家塑造成最高層級的偶像「阿中哥哥」,一旦被他們發現你有所謂的港獨或台獨傾向的言行,就會群起在網絡上開罵和抵制。我也不能完全相信我內地一些不太熟稔的朋友,所以也不想跟他們說香港的事,怕他們會舉報我。有時候我在電話上,也會跟我的父母如實地說香港的事和我的感受,然後他們就叫我不要說了,因為怕被監聽。
我很清楚我跟他們已經不是同一個群體。雖然我對這個黨和政府沒甚麼感情,但那裏還有我的家人,我還是希望中國可以變得越來越好,但我已經回不去了。但同時我也明白,即使我多麼喜歡香港,但就算我在這裏待多久,我一直以來的習慣和生活方式也不可能徹底改變,完全融入這裏。說實在的,我已經找不到歸屬了。我不知道香港將來會不會變得跟中國一樣完全沒有自由,想不到那麼遠;但就算到了那一天,我們家又沒錢移民,我可以去哪呢?
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