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孤單】
叮叮,Telegram頻道傳來訊息通知:「22歲 男仔 單親家庭 因為政見唔同俾爸爸趕咗出門口……」
一場抗爭捲起千重浪,黃藍政見,家庭破裂,年輕抗爭者深陷其中,有的遭家人威脅報警,有的與家人斷絕聯繫,離家出走者不計其數。有成年人願當家長,借出家和耳朵,在他們轉身時,隨時待命。有後援Telegram頻道處理逾500個案,Admin說:「希望香港人能一直站在他們身後……至少讓他們知道,他們並不是孤單一人就夠。」
記者:鄭祉愉
與雙親反目 16歲仔借宿感溫暖
抗爭者Anderson(化名)離家出走兩個月了,他才16歲。
運動初期,他人生第一次遊行,仍不清楚家人取態。只知道父親偶爾會展示中國艦隊的照片,說「熱愛強大的祖國」,母親則屬深藍。6.12後,他去了金鐘野餐,被捲入示威後,看見香港潛在的黑暗面,便越走越前。隨示威激進,與家人磨擦增加。
母親任職導遊,自由行數目下跌,生計大受影響,常常詛咒抗爭者,大聲播放無綫新聞,破口大罵「呢班人,啲警察打死佢哋就啱喇」、「你出去,你以後唔好再返嚟」。句句錐心,他想:我應被打死嗎?他當時只能生悶氣,嘗試不爭執,卻反遭大罵。
8月初,因為一次圍警署,凌晨3點才歸家,父親反面,「你搞亂香港,以後唔好去!」他試圖妥協,缺席一輪遊行示威,但窩在房間內,看着直播,「睇到手足喺出面打得好辛苦,頂唔順」,又出門了,只是爭執越來越大。他從小聽話,今次不讓步,「由細到大,(父母)都覺得以佢哋權力想做乜就做乜,但冇可能再用呢種方法逼我」。
經Telegram頻道,他花一天就找到宿位,收拾行裝,便溜出門。宿主是30多歲的中年男子,住唐樓,留了一間房給Anderson。逃離家庭糾紛,他覺得安靜自在。屋主常常關心他吃夠飯了沒,他假裝吃了,說「唔想欠佢欠得太多」。
「點解一個啱啱喺路上第一次見嘅人可以對我咁好?」
兩個月來,家人冷漠對待,電話、訊息一個也沒有,斷了零用錢。暑假還可兼職,但曾窮得一塊錢也沒有,一整天粒米不進,餓就躺在床上,一度得依賴飯券,或向好朋友東借西借度日。只是好朋友同有藍絲家人,床被放滿雜物,有時要流落街頭過夜。
他過去數月被關心的次數,比16年來的更多。8月初,在「和你飛」機場集會,他收到過一叠飯券,回家後,發現夾了一張紙條:「香港好在有你喺前線幫我哋守護住呢個家。」陌生街坊的關心比家人更溫暖,他不解,「點解一個啱啱喺路上第一次見嘅人可以對我咁好?」
中秋節那一晚,家人毫無動靜,Anderson去了獅子山組人鏈,凌晨兩點才上山,與陌生的同路人談天說地、分享月餅,看過日出才下山。他常以「開心、自在,冇咁多嘢煩」形容借宿的家,以及與同路人共度的時光。他在運動中,找到價值觀相近的同路人,勝似家人。
血濃於水,情如紙薄,Anderson與父母零心靈交流。如果家人有朝變成黃絲?他笑了一下:「呢日唔會出現,冇得求。」為一場運動,輸一頭家,值得嗎?他決絕地說:「都值㗎,好抵㖭㗎。」待運動贏了,他才想回家的事,贏不了呢?「贏唔到就贏唔到,反正都唔知有咩退路,贏唔到就等2047年一齊死囉。」香港跟家人,哪一個重要點?他不假思索答「香港」。
Anderson仍走在前線,他盤算與數名同齡人合租小單位,攤分6,000元月租,會先找工作,見步行步。「我𠵱家最大一個煩惱係點讀大學,邊度搵錢讀?」他以為要有獎學金,才可免費讀大學,憂心時間不夠。記者跟他說有學費貸款,他勉強鬆一口氣,仍苦惱溫習時間不夠,只能見步行步。
大專生妥協 回家再吵大鑊
有的不再回家,有的人回家妥協。阿諾(化名)19歲,是大專生,也是前線,借宿大半個月後回家,情況卻急轉直下。
6.12當日,母親在看TVB,說「點解唔一槍射爆個頭,唔使再返嚟」,他躲在房間哭。
此後,母親罵他,指使親戚指摘他,父親丟棄他的裝備,還在示威後反鎖家門,他每次拍門後,必大吵一場。7月末,他想互相冷靜一下,便經Telegram找借宿。屋主是一名中年女人,有三間房,家有傭工,甚至照顧三餐。阿諾寧可借宿,「至少唔使驚俾人lock門,唔使聽指摘說話,最簡單屋企人唔使講太多,包容我就夠」。
「你有你政見自由,我有我出去嘅自由,佢哋包容唔到,我冇盡到一個仔嘅責任……返唔到轉頭」
8月末,宿主不得不中止借宿,他便回家。離家期間,父親仍會打電話問候;回家後,冷戰依舊,暴力升級。
8.31後,阿諾凌晨兩點回家,本在廚房飲水,母親卻忽然衝進去,抄起刀說:「仲出唔出去?仲去我就斬死你。」他本能推開母親,她哭了五、六分鐘。父親怪責他:「呢個你阿媽嚟!」他只能在心中反駁:「我都係你個仔。」
至10.1示威後,深夜回家,母親聞到催淚彈氣味,動手打了他兩巴掌。憤怒到了頂點,他忍不住推媽媽去梳化,回以兩拳。雙親大叫「有暴徒」,要打電話報警,他情緒失控,踢倒一些雜物,絕望地跪倒在父母面前問:「點解你哋可以咁?」父母沒回答,他衝回房內。
阿諾仍記得,小時候家中經濟不富裕,父親尚且疼愛他,會買他喜歡的玩具,會在發燒時陪伴。他曾想過再借宿,又作罷,說現時「苟且」,畢業就搬出去,慢慢疏遠家人,「你有你政見自由,我有我出去嘅自由,佢哋包容唔到,我冇盡到一個仔嘅責任」。他苦澀地說:「返唔到轉頭。」
等門「家長」 一個湊九個
每逢抗爭,三十出頭的Z便成了「等門的家長」,現約有九名「子女」,全是前線中學生,多與家人關係很差。
8.30那天,看到Telegram頻道為一對小情侶徵求港島住宿,便找Admin,拍下遮蓋大部份名字及數字的身份證,核實雙方身份,才取得對方聯絡方式。黃昏約好在連儂牆前見面,她第一眼,看見小情侶在蹦蹦跳跳,互耍花槍。
女生14歲,曾向家人坦白站得較前,孰料要報警拘捕她。男生19歲,家在紀律部隊宿舍附近,是第一排前線。二人一直堅持已吃飯,到了9點多,又說肚餓,才知道原來男生有潔癖,想先梳洗。
她的家窗明几淨,開放式廚房中,公仔麵在水中翻滾,四人圍着桌子坐下來,摺叠床在另一邊。扒了幾口麵,男生便感嘆:「好耐都未試過坐定食過一餐飯。」Z自小不愛哭,壓下幾乎湧出的淚水說:「唔好話畀姨姨聽,好耐冇食過飯,姨姨會即刻喊。」他們有足夠錢生活,只是在前線的日子,催淚煙使人失去胃口,匆匆咬幾口飽填肚就算。
那一晚,打開了傾訴的大門,一談就三個小時,凌晨近3點才睡下。
「我一定唔會畀自己有事,有事,仔女就冇人照顧」
翌日8.31,男生忽然失蹤,Z焦慮,報資料給民陣和星火,又安排義載朋友帶女生到酒店Check-in,Telegram訊息聊了一整夜。直至凌晨5點多,她丈夫才從手機片段,辨認出被捕者有他。她這才能睡一點。
Z慣常聯絡救援頻道「香城後盾小隊」。頻道自7月末成立,服務包括借宿、住家飯、義載、甚至心事台。Admin指,短短兩個月多,處理個案近600宗,當中借宿約60個,個案未必公開,每天起碼用四小時處理。現已停運的「細路緊急救援Channel」,援助生活困難、家庭因政見撕裂的抗爭者,範圍包括生活費、借宿等等,一個月內接到88名個案,平均每人生活費約3,000元,款項達27萬元。
小型家長社群眾,記者接觸一個20人小組,援助14到45歲的抗爭者,60個個案,借宿個案有約15個。
政治漩渦席捲家庭,個案不計其數,Z想着,能幫多少就多少。
自7月起,她送飯券往前線,但抗爭少年少女都不欲接受他人幫助。她的錢包中常備價值數千元不等的飯券,她想盡辦法,着侄女傳訊給有困難的同學,指可聯絡可靠家長,不過都被推卻。有女生向Z姪女抱怨「今個月食樹皮」,對Z卻佯裝無事。她轉換策略,硬塞有之,最終在現場Telegram聯絡,挑選輕便的飯券、八達通和濾罐,讓他們前來領取。
Z持之以恒,天天傳訊息噓寒問暖,信任漸厚,他們終於主動求助。棄裝沒了濾罐,Z便張羅;丟了銀包,丟了數千元學費,Z二話不說補上;女生與媽媽原本無話不談,因政見冷戰,在辦公時間致電,問「會唔會阻住你返工」,Z忙說不會,一傾偈就兩三小時……「佢哋都係騙子,所以我都係騙子嚟,佢哋呃我夠錢食飯,我就呃佢夠時間」。
每逢抗爭周末,Z就找來可靠的業主,準備安全屋。撤離時,「仔女」會分享實時位置,她找到義載,就會安排接送,失聯便報義務律師。
10.1那天,九個仔女分散五區,人人需要車,她機不離身,惟恐漏了任何一個訊息,平日辦慣大型活動的她,出紕漏都沒抗爭時刻緊張。直到所有子女回家,她才敢入睡。
Z口中的仔女,又乖又有禮,但總是不敢開口,又過於容易信人。10.1當日,14歲的女生心口中了橡膠彈,她又怒又心痛,女生休息前致電她,Z還要照顧其他人,哄了幾句,第二天Z問痛不痛,她說「冇事呀,你照顧其他人」。眾仔女住過安全屋,不忘洗晾毛巾,摺好被,清潔得一塵不染。她頻頻操心,着他們不要輕易上車,或對陌生人說前線經歷。
為讓他們知道有人關心,Z付出真情實意。女生愛吃曲奇,Z下次見面時焗了兩大盒,她的燦爛笑容,Z忘不了。「其實佢哋仲係14歲,我唔係好明,點解個社會要佢哋面對呢啲嘢?」她是中產,有能力移民,跟身邊朋友說,要多行一步,「每次望住政府警察都覺得香港冇希望,每一次擰轉身,見到年輕人就覺得仲係有希望」。
Z漸漸發現,可以做的很多,有時帶備物資、生理鹽水到現場,但不敢走前,「我一定唔會畀自己有事,有事,仔女就冇人照顧」。有仔女說,她比真媽媽更好。如果要為這種關係定期限,多久也可以,Z笑中有淚,轉達仔女的話:「到媽媽老咗,就我哋照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