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恐怖籠罩下,你會明白擁有知名度的藝人為何噤聲。
看看大台的鄭敬基、林子博、林泳淘?沉默是幫兇,但沉默也有可能已經是最大的付出。
總不可能要求人人也有條件似何韻詩、杜汶澤或者阮民安豁得出去。
RubberBand的鼓手黎萬宏(泥鯭)也有顧慮。
「對我來說,我的最大顧慮是一說話,大家一定覺得我代表樂隊的立場。」
他強調自己只能代表自己,正如,沒有人能夠阻止他繼續站出來。
跟他一齊上過台,在集會中力撐給國泰航空無理解僱的員工,是王宗堯。
王宗堯試過被捕。藝人沒有免死金牌,不只老闆會打壓發聲藝人,魔警也會。
「我是樂隊一分子,身份不能解除,我的言行,肯定會影響外界對樂隊的觀感。
不過,秤一秤,無論我有沒有在台上表演,我首先都是一個香港人。」
呷了一口啤酒,泥鯭笑一笑:「我樂觀,總覺得在我有生之年,會見到巨大轉變。
香港人有一種特質:不服輸。只要認同自己的香港人身份,加上死不服輸的鬥志,甚麼事也有可能發生。」
我忍不住,拿着啤酒罐,跟他碰一碰杯。
撰文:方俊傑
攝影:王偉洪
為甚麼大家要退後一步?
泥鯭自稱百分百土生土長香港人:留產所出生,荃灣海壩街長大,經過寮屋區火災,搬過去青衣搬過去九龍,由公屋攀上居屋。沒有驚天動地,沒有驚心動魄,跟你的最大分別,只在於他有IT工唔打,走去夾band。「如果不是樂隊受到大眾認識和尊重,我說甚麼,沒有人會留心。既然行得到一個有人注視的位置,為甚麼不好好利用,讓更多人知道我的想法?」
Shine的徐天佑得一個隊友,敢言,尚且說過一句「四面受敵」,泥鯭有三個隊友。「我不覺得綁手綁腳。隊友們很好,很明白,只是叮囑我萬事小心。你知,今日,行出街,也有可能遇到無妄之災。」既然高風險,為何不好好地繼續跳舞算數?「沒有這個地方,沒有這支樂隊。現在香港出事,我是否要幫一幫忙做點事?哪伯發聲,或上街?我不是企得很前,只不過其他人向後退了一步。我會問:為甚麼要向後退?我們本身是香港人,本身是個市民,市民有權利有義務:有權利發聲;見到不公義,更加有義務抱不平。根本不需要講到甚麼英勇不英勇。」
太謙虛了。在今日,藝人說句R.I.P.也有可能被封殺,似泥鯭肯接受《蘋果日報》訪問,已經需要勇氣。「以前,年紀細,會覺得大家都在這裏長大,點解你不似我一樣大聲疾呼?現在明白每個人也有自己的包袱。尤其去到一定年紀,崗位難免出現變化,做了丈夫,做了爸爸,總有些朋友無可奈何下要低調一點,即使發聲,也要變得婉轉。其實很多藝人也有話想說,只不過越來越多顧慮,不能高調,便站在鬥爭者旁邊,可能做文宣,可能提供物資,用不同形式支持。我覺得他們才偉大,無名無姓地努力。」
做過維穩騷更加清楚方向
泥鯭自小家貧,學習樂器是遙不可及的奢侈品。「爸爸、媽媽、婆婆也是走難來香港。自小耳濡目染,知道深圳河以北的制度,跟香港的制度有甚麼不同。正正因為這些不同,他們不滿,才要逃難。慶幸我們一家人的價值觀,大致上一致,減少了我的壓力。」比很多小朋友幸福。「我相信好多人的內心跟我們一樣,只不過,香港提供了太多好處,他們食得飽穿得暖,有些記憶,便模糊了。」
要去到中學階段,因為認識一位同學,接觸過同學父親的珍藏黑膠唱片,玩過一兩次結他,才算對音樂產生興趣。買盒錄影帶,自學打鼓。「一支樂隊,有人彈結他,有人打鼓。打鼓似做龍門,猜拳輸了,才會做。」一開始的時候,組樂隊,是為了有型,方便媾女。沒有想過以後會作為職業,甚至事業。「到打工,有經濟能力時,膽粗粗拜師鼓王Donald Ashley,也只為驗證自學過程犯了幾多錯,學了九個月,工作忙,已沒有繼續。」
畢業時,正值IT業界崛起,泥鯭寫程式,收入不錯。跟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組樂隊,不過是麻甩佬的公餘活動,所謂的男人的浪漫。「到辭職,簽約唱片公司,已經三十幾歲,第一年收入,是三千元。好戇居。」
戇居是因為有太多想法急於發表。樂隊開始自己寫歌,寫歌詞,很想看看能否收割。「完全沒有唱片公司理會我們。」那是偶像組合還當道的時期。直到雷頌德把樂隊推薦給黃柏高,總算找到大樹護蔭。轉過公司,幾年前,開始獨立運作。「在大公司有把遮罩住,有一定代價,怕火燒連環船,我們的決定,會影響到公司其他藝人。」
泥鯭說的,是2013年維穩騷風波。那年的七一回歸,反國教餘波未了,市民一邊在港島遊行,RubberBand在啟德碼頭開心高歌,引起很大爭議。「大家質疑主辦單位為何選擇在那個日子那個時段找那些組合去表演。那一個月,我們一班隊友都有掙扎是否應該退出。公司跟我們直說:『一退出,牽連甚廣,似骨牌效應,要賠上天文數字。』針唔拮到肉唔知痛,只好用自己的方法硬做下去。」
幸好,六年前,社會還不至於今日橫蠻無理,主辦單位竟然沒有過問歌單。結果,45分鐘內,樂隊獻唱了《天問》、《一無所有》、《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還有因為反國教事件而出生的《睜開眼》,總算不用委曲求全。「幸好那次沒有審查。不過,讓我們更加清楚之後要繼續堅持自己的方向。」
這幾年,RubberBand基本上跟大陸市場斷絕來往。「市場氣氛轉變,我們選擇了站在這一邊,那邊的市場自自然然會篩走你。還好香港的朋友還有生意給我們,託賴總算生存到。」香港細,但死堅持製作廣東歌。「無辦法,創作就是為了分享想法,感動人,有甚麼好得過我手寫我口?只希望聽眾們接收到我們的能量。」
香港人變得更團結
三十幾歲才出道,泥鯭說,好處是大家都在社會打滾過,比較懂得怎樣跟人相處。「一般樂隊解散都是因為大家都藝術家,稜角太犀利。我們幾個在相處上,沒有甚麼藝術性。」
壞處是年紀大對於體能總有影響。「四個人有四個人的生活節奏,現在要有魄力走在一起創作,越來越吃力。反而想給自己定下一個時限;未必是拆夥,但不太可能維持住一年或年半推出一張唱片的產量,總要思考一下下一個節奏該當如何。」
泥鯭把隊友形容為夫婦般親密。夫婦,也像香港市民跟政府的關係。「一對夫婦,或情侶,需要互相尊重互相信任。現在,你看到的,是政府以一個謊言遮蓋另一個謊言,一邊扮可憐另一邊卻惡形惡相恐嚇你。」
「成長的時候,這個地方講道理;漸漸地,太多事不再公道,對方還要振振有詞。明明我們一直守規矩,好乾淨好企理,大家不會欺瞞大家,我還想在這裏生存下去。當你突然發現原來無法繼續生活,連決定有下一代,也是一種拖累,怎可能不做一些事出去守衞?屋企火警,你也會不斷找方法救火,然後,政府話你打爛防煙門,犯法,要拉要鎖,你說是不是很荒謬?」
泥鯭不怪罪有人見到火警還袖手旁觀甚至幸災樂禍。「人各有志。考驗永遠不會來自風平浪靜的日子,一定是出於大是大非之前。」這場火災,最後會燒出一隻火鳳凰?還是夷為焦土,If we burn, you burn with us?「試試拿2019年跟2014年比較,最大分別是香港人變得更加團結,我們的關係結實得多。開始多了人認同自己:我是香港人。有這種觀念好重要,所有事的發生都建基於自己對自己的認同。2014年,事件完結得很快;2019年發生的事,會發展下去,哪怕會轉變成另一種模式。」
曾幾何時,泥鯭認為香港人只注重生計,日日都要趕返工,失去工作等於失去一切。沒有幾多個似他的任性。「從今次事件,我看出香港人另一樣特質:不肯服輸。無論面對經濟上的逆境,還是大氣候的打壓,死不認命。」泥鯭說,情況再險峻,仍然樂觀,深信在有生之年,會見到轉好的一日。
願大家夠長命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