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反送中大時代,彷彿任何荒謬事都有可能發生。從六月走到十月,四大訴求進化為五大訴求,最後只換來政府一句「撤回」和實施《蒙面法》的消息。漂浮海上的裸屍是反送中示威者兼游泳好手陳彥霖;中五男生在示威期間中槍垂危,前特首梁振英竟要求學校開除其學籍。荒謬成為日常,於是當10月18日一眾示威者戴着各式面具組成人鏈如同群妖亂舞,代號「1997」的女生把全身塗白化身香港民主女神像,也就令人見怪不怪了。
神像會被擊碎,但意念不會。1997生於風雨飄搖的1997年,2019年,22歲的她與很多香港人一樣,決定站出來,讓香港遍地開花。圓鼓鼓的臉龐,仍然不脫稚氣。她是舞台設計系學生,對於特技化妝、縫製服飾等,樣樣拿手,所以要化身神像,當然難不倒她。一開始為何有這個念頭?「因為之前聽到有人要集資弄一個很大的民主女神像,又會帶它四處快閃。我想到一個更方便的快閃方法,就是用一個人來做神像。」香港民主女神像,又稱新民主女神像,由網民眾籌建成,更在10月13日登上獅子山頂,惟翌日已被拆毀。它手上握有印上「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的旗幟,頭戴安全帽、眼罩、豬嘴口罩及腰纏急救袋,全都是反送中示威者常見的裝備。1997說:「她是這場運動的象徵,背後代表了香港人由6月到10月,別人越打壓,他們就越反抗。」
不斷改良變身裝備
她第一次化身神像,是在9月10日,至今已經快閃三次。她每次化妝耗時一小時,用白色遮瑕膏和身體塗料把外露的皮膚塗白,然後再戴上裝備及假髮。她更不斷改良造型,把黃色頭盔換成白色、縫製腰包、製作站台等,令自己變得更為神似;她又自製白色袖套,那就不用塗白雙臂,省時又省力。因為學校在灣仔,她往往在學校化妝更衣後,就走到校門前或灣仔天橋站立,希望抓緊一小時的放工人潮,吸引更多人關注。
還未快閃,她已調皮地化身公園石像,打趣道:「你有沒有見過公園的石像,像這樣坐在椅子上。你平時都不會理它。因此要快閃,在一個平常的環境突然多咗啲乜,你才會留意到。」
行人的反應,各式各樣。「他們通常都會看着我,因為我帶白色隱形眼鏡,他們以為我看不到他們。當發現我在看他們,他們就會縮。」
「有些人會罵我。他叫我死全家,『你呢啲人唔死都冇用,快啲去死。』因為我是石像,不能說話,就只能聽。」
「亦都有人會對我說加油,因為我有準備一些便利貼,他們會把便利貼貼到我身上,但大部份人都裝作看不到我。」
為了保障安全,1997每次快閃,都會有同學陪同。她指那些視而不見的,大部份都是年約三十至五十歲的白領,或許見她手握「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的旗幟,不想與運動扯上關係,故視若無睹。1997嘆道,反送中運動開始之後,荒謬事每日每夜不斷上演。可怕的是,有人關心港鐵被破壞多於孩子被打破頭或中槍。當初港人潘曉穎在台灣被香港男友陳同佳殺害,港府為處理引渡事宜而掀起反送中風波;同樣是一個女孩的死亡,陳彥霖之死疑點重重,港府與警方卻說沒有可疑,始終未能釋除大眾疑慮。
1997說:「有次我站着站着,眼淚就不禁流下來了。可能因為我十分代入神像的角色,我不可以動,只可以看着他們。這些人走過,不去正視這件事,反而選擇逃避。你有沒有想過很多小朋友為你們付出?」見過朋友同學因抗爭而被打被捕,嬉皮笑臉的她也不禁當眾淌淚:「好好的一個學生,可以很舒服地過完這四年,為何要出去被人打?為何要這樣,真的很心痛。」
傘運後曾討厭政治
回想過去,她亦曾經政治冷感。尤其中學時期參與雨傘運動之後,她曾一度討厭政治。於是她忙着上學,課後就忙着上班賺錢,「到突然有事情發生了,關乎自己或下一代時,才會想走出來。」
為了抗爭,她每晚幾乎只睡一兩個小時,每次出去總要瞞着家人,說今夜會上班至夜深。「他們甚麼也不知道,亦不知道我有做神像。他們回避問題,『我上班養大女兒就退休了,政治的事與我何干?』」她說家人的最大心願,就是她安穩過一生。然而1997不禁問:「我有想過如果中槍的是我,他們會怎樣。作為他們的家人,他們的女兒,我很想知一個冷感的人,到甚麼程度才會走出來。」
1997坦言自己是一個無計劃的人,憑着衝勁化身神像,從未想過有如此大迴響。「其實我本身對這個神像沒甚麼期望,可能我對視而不見的人已經絕望。試了幾次,見到有那麼大反應,那刻才覺得有希望。」她說:「視而不見的一直都有,但你可以選擇去感染一些看得見的和沒有立場的人。」香港人始終溫和,遊行叫口號,可能他們覺得太激烈太吵了;塗鴉和貼連儂牆,他們覺得你在破壞環境。「如果我是一個神像,我站出來,『光復香港 時代革命』,可能他們會更容易接收這些訊息。」
她又說:「遍地開花,不只是遊行上的遍地開花、抗爭上的遍地開花,而是形式上的遍地開花。星期六日一大班人走出來,一定很有感染力。但在平日,也可以做一些事去感染他們。」
為響應面具人鏈活動,1997在活動開始前特意由灣仔走到尖東海旁快閃。喇叭播放着《Be Water》等一首首抗爭歌曲,地上放有便利貼及文宣。她在海旁前定格,背後有慶祝建國七十周年的燈牌閃耀着。與灣仔的放工人潮不同,這裏有準備參與人鏈的示威者及一眾遊客,不少人都駐足細看,拍照留念。是夜秋涼,海風不斷,戴着白色隱形眼鏡的1997本身已經視力模糊,站了大半小時,雙眼更為疲累,「因為這裏大風,對眼很乾。拍照時有人用閃光燈,令我不斷流眼水及鼻水,就像中了催淚煙一樣。」
除卻周六日參與示威遊行,平日課後忙着各種抗爭及快閃扮神像,連兼職也無法再兼顧。那麼辛苦,為何堅持?她說:「始終在這裏長大,不是說搞送中法,你就要走了。當你很愛一個地方,你不會想批評她,不會想別人對她指指點點,反而你會想教好她而不是放棄她,所以我才要走出來表達。」
團結一致香港有救
「我真的很喜歡這個香港,但亦很矛盾,不想看到香港如此撕裂。」她說:「平日大家常說香港人常常講錢,其實不是的,我已經無數次被人問會否需要錢。他們都並非很富有,但都不斷塞錢給我,很變態。你出去遊行也是,突然一支水一堆食物塞過來。在這個時候,你才發現香港人可以很團結。」
來到人鏈集合地點,有參與者化身習近平以至不同政府高官,甚或是牛鬼蛇神,表達的是創意,亦是憤怒。尖沙嘴的人鏈延長至彌敦道,臨別之時,有人呼籲周日「尖沙嘴見」,而最終的心願,仍然是在事過境遷以後,可以脫下面具口罩,煲底相見。
不禁問1997,她認為所做的事可以令香港變好嗎?她拭一拭淚,堅定地說:「只靠我一個人肯定不夠。但香港人真的很黐線,突然一班人很有正義感地走出來,二百萬人,沒有多少地方可以做到,所以我覺得,香港還是有救的。」
記者:譚舒雅
攝影:林正言(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