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一幅《曲腿裸女》拍了一億九千萬港幣,畫壇哄動,中國畫家畫現代畫,能得如此高價者實不多,常玉堪稱異數。日友大田君欣賞常玉,曾告我彼之畫,水平高於一般同行,就以他的名作《曲腿裸女》來說,裸女卧床,腿粗頭小,比例不合,構思大膽而創新,看上去卻沒有情慾之感,這正是常玉高明之處,否則便是浪費筆墨矣!也有專家說常玉喜用裸女入畫,意圖表達中國文人畫的山水境界,是耶非耶?我則不敢苟同 ,畫家繪畫,尤其像常先生那樣的人,天性隨意,難為自己定下界限,即如金庸寫《天龍八部》,為了加重小說背景色彩,融入佛理,那倒不一定是要藉此表達其個人思想。繪畫的、寫作的,各有體驗,各自表述,總括言之,大抵沒多少人會為自己設下哨崗, 限制自己的創作行為。我並不熟悉常玉,惟他的名字早在四十多年前已曾聽聞。跟我聊起的是魯德義,剛自內地來香港,因緣進了許行創辦的《觀察家》當美術編輯。我應主編林曼叔兄之邀,翻譯日本文學稿件,認識了德義君,都是上海人,十分投契。編輯部設在尖沙咀,兩個人編餘有暇,會跑去附近的咖啡館,喝咖啡,打牙祭,談天說地,不外乎繪畫、寫作。那時候德義每天都要繪畫,為何如此戮力,業精於勤乎?原來是為稻粱謀,畫供畫廊,得酬匪少。當年外國訂單多,指名要仿某名家畫作,畫廊四出覓人,數百一幅,德義手快,一天數幅,千元進帳,收入比當美編高不少。彼有奇才,通天老倌一名,什麼都能畫,畫啥像啥,活龍活現,維肖維妙。我問他喜歡哪個畫家,回說「徐悲鴻和常玉。」徐悲鴻名滿天下,無人不識,可常玉是誰?默默無聞,人多不知。那時要看常玉的畫,談何容易。我問德義手邊可有,得以觀賞。他幾乎笑出來:「沈西城,我有常玉的畫,一幅足夠,就不用那樣奔走忙活了。」可見其時常玉之畫已有價。晃眼數十年,德義已成為香港有名的舞台設計師,未知他還記得我這個窮朋友否?
常玉,原名常有書,四川順興人,生於一九零一年,幼隨趙熙習畫, 天資聰穎,心思靈巧,未及冠,赴日本展出童年書法,日本士子眼界大開。五四運動後,新思潮起,常玉深受感染,負笈法國,入大茅舍藝術學院深造,不喜束縛,終日徜徉於巴黎露天咖啡館,拿着管炭筆作速寫,一看到合眼對象,不管男女老幼,振筆便描,西山日落,繁星點點,人皆散去,常公子仍不忍離。留法其間,偶亦有畫入選沙龍,雖賺得微名,跟諸大畫家相去頗遠。二一年同徐悲鴻、張道藩等友人,合組《天狗會》,皆係名家,按理會上層樓,一躍成名家。只是咱們常公子,素性坦蕩,無拘無束,不愛交際,生活圈子打不開。二九年常玉紅鸞星動,跟一位法國女人共築愛巢,快樂逍遙,神仙不逮,可不羈野馬總難心定,兩年後勞燕分飛,重過浪蕩生活。常玉本有一個靠山──畫廊老闆庇亞,賞彼才華,愛其品性,大力支持,只要常玉所畫,悉數收下,三三年常玉風光,荷蘭阿姆斯特丹開畫展,成績斐然。三八年回國奔兄喪,自此跟祖國無緣。常玉美儀容,衣着亮鮮,愛靜,不喜群居,不煙不酒,只好打網球、桌球、拉小提琴,全是小資產階級玩意,都得花錢 ,只靠繪畫,入不敷支,拮据不堪,四處求索,最後連跟他最相合的庇亞也因彼需索過度,斷然分手。其他同行亦不值其所為,敬而遠之。常玉遂從天際下墮,孤家寡人,困守小畫室。
一線生機本還有,六三年台灣教育部長黃季陸訪法,目睹同鄉窘況,邀他到台灣國立師範大學任教,常玉欣然接受,卻要求先往埃及看金字塔,惟埃及領事館拒接中華民國護照,常玉心急跑往中共領事館申請,他是政治瞎子,以為兩地護照可相互調換。埃及回來,中華民國護照被扣,台灣之行泡湯,弱靈焉能受強挫,健康江河日下,不可收拾。六六年八月十二日凌晨中煤氣毒,逝於巴黎畫室。異國芳草埋孤魂,即得巨款何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