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句話同年輕人說 - 柯惟得

有幾句話同年輕人說 - 柯惟得

塵世的肉感美是電影《夏日與蒙妮卡》(Summer with Monika)的宣傳句語。沒錯,飾演蒙妮卡的夏烈安德森寬衣解帶到海邊洗浴,卻只有飾演哈利的拉斯艾勃近水樓台先得閱,英瑪褒曼採用一個遠鏡把蒙妮卡融入大自然,觀眾若是攜帶異色的望遠鏡想進寶山,注定眼光光而回。褒曼亦無意渲染肉帛相見的男歡女愛,《夏日與蒙妮卡》依然是難忘的觀影經驗,完全因為褒曼猜透青春的心事。影片拍攝於一九五三年,褒曼已經三十五歲,本來與少男少女的心態隔一堵牆。然而,還不過五年前,他拋棄糟糠與新歡到巴黎雙宿雙棲,一見安德森又色不迷人人自迷,放浪不羈的天性填補了他與新一代的鴻溝,流露在黑白菲林,盡是青春的美麗與哀愁。

六一年褒曼借聖經名句「黑暗穿過鏡子」再為安得森度身打造,其實早在《夏日與蒙妮卡》,褒曼已經玩轉玻璃和鏡子的意象。哈利與僱主衝突的一幕,前景是廠房的木架,上面擺放高矮不等的玻璃杯,僱主在背景像烏鴉般聒噪,哈利夾在其間,滿懷怨憤,看得人心驚肉跳,不知道他幾時牛脾氣發作,把架上的玻璃杯都橫掃到地面。上一代與年輕人的關係也脆弱得像玻璃,老前輩愛用固定的方框衡量新一代的表現,年輕人偏又不守成規,哈利不姓波特,沒有魔術師打救,終被僱主辭退,臨走前他果然撿起架上一隻玻璃杯,要擲向僱主,想清楚倒又回心轉意,依然暗中用手指把另一隻玻璃杯推到木架邊緣,讓它落地開花,算是小小的革命,他也懷着阿Q精神吹口哨離開廠房。玻璃一碎,似乎開拓哈利與蒙妮卡的天地,兩人乘着遊艇出海,褒曼割接幾個主觀鏡頭──重重橋洞、天際線、茫茫大海……一路向縱深推去,似乎要打破魔障,為一雙情侶尋找天上人間。然而,遺世獨立的夢想始終不切實際,情敵拉利到來,用煤油燈砸破遊艇的玻璃,也把哈利和蒙妮卡的夢想擊碎。哈利承擔了當父親的責任,眼光反為變得公式化,公幹回來,與同事站在窗前瀏覽火車外流逝的風景,讚嘆城市壯麗,回味家庭幸福,褒曼並沒有安排他們站在玻璃窗後反映眼前所見,四個演員圍在鏡頭前喃喃自語,彷彿痴人說夢。果然,哈利歸心似箭,迎接他的卻是家變,褒曼故意隱匿真相,只用低角度納入哈利的驚詫和張惶,家庭是好是壞,都是哈利腦中的幻影。

鏡子也起了前呼後應的作用。開場不久,蒙妮卡在玻璃器皿公司提供的鏡子前搔首弄姿,鏡子只不過方便她自戀狂,推廣開去,銀幕上演的荷里活電影是另一面鏡子,投射她的虛榮夢,褒曼沒有批判,哈利與蒙妮卡最終分手,只是志趣不相投。結尾哈利抱着女兒,也來到同一面鏡子前,蒙妮卡縱有千般莽撞,依然是青春的化身,野貓年華成為鏡花水月,留給心上人一點惆悵。褒曼要說的卻不止於此,哈利去後,鏡子又反映一群流浪漢推着木頭車到來,景深處其中一人透過玻璃窗望進咖啡店,不得其門而入,人生裏就要經歷幾多次被排斥的孤獨感。

《夏日與蒙妮卡》之外,今年「北歐電影節」又選映維爾戈特.斯耶曼的《我好奇──黃色》(I am curious (yellow), 1967),無獨有偶,也有驚心動魄的一幕。少女蓮娜發現情人博爾原來有家累,晴天霹靂,逃到荒山野地冥想,企圖六根清淨,博爾依然駕着跑車到來造擾芳心,蓮娜情急之下尋來獵槍相向,看得人膽戰心驚,蓮娜的脾氣屬於火爆型,誰知道獵槍幾時走火,在博爾的胸膛開一朵槍花?甜言蜜語往往是馴悍的工具,等到兩情再度相悅,蓮娜又發現博爾拈了家花還到處惹草,決定遠離煩惱,始終深深不忿,夢裏不止擊斃博爾,還解開他的褲頭,揮刀斷除是非根。蓮娜本來是馬丁路德金的信徒,年輕人對社會的不公份外敏感,階級藩籬之外,男女又不平權,放眼一九六七年的世界,獨裁者法蘭高依然在西班牙耀武揚威、神州的領導人變質,鼓吹(無)文化大革命、美國鷹派又點燃越南戰火。蓮娜忙於街頭訪問,更高舉示威牌抗議,總是心平氣和,等到自己被男性玩弄,依然禁不住心頭火起,幾乎愧對嚴師,幻想中與馬丁路德金進行舌戰,馬丁路德金的信條是:「倘若不能堅守非暴力的原則,不如不參與。」清教徒也往往劃出道德底線,鄙夷暴力,然而面對傀儡政權,對於和平示威視若無睹,等到衝突像炸彈般隨處爆發,才勉強施展緩步詭計,愛與和平都如空口說白話。法國哲人沙特曾經捍衛出於政治動機的暴力,認為這種行動實在由代表壓迫者的國家發起,被壓迫者只不過是對這種形勢作出反應,蓮娜與馬丁路德金的爭辯,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楚。

不愧為大師,英瑪褒曼從來不滿意自己的成就,總是尋求突破,拍罷《夏日與蒙妮卡》兩年,他開始思索生死問題,把青春拋諸腦後。斯耶曼曾經是褒曼的入室弟子,協助他攝製《冬日之光》,更參演《羞恥》,自立門戶,卻完全摒棄褒曼的風格,他用半紀錄片的手法撲捉少女對性與政治的好奇,沒有褒曼的詩意,卻多了一份莽撞,陰差陽錯倒切合王安憶對青春的描寫:「在年輕的時候,甚麼都是放大,強化……不妥協,不變通,其實就是生機勃勃。」《我好奇──黃色》已經是五十二年前的盛事,《夏日與蒙妮卡》出道更早,今日重看,完全沒有過時,因為兩位導演摸透了年輕人的心事,真誠同他們說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