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防暴前哭泣的和理非

蘋人誌:防暴前哭泣的和理非

10月6日下午5時,近千名示威人群倉皇往灣仔撤離。防暴警在橋上,呯呯呯——向皇后大道中發射催淚彈。戴簡單口罩和眼罩的男人原來站在橋下,高舉紙牌,寫了「阿Sir冷靜啲,唔好開槍啊,會內疚一世㗎」。槍聲一響,堂堂大男人崩潰痛哭,嗚咽質問「香港點解搞成咁」。他的哭聲,是民憤,是民意。有意無意,隨後十來分鐘,防暴警槍聲暫時休止。有急救員從旁疏散示威者上行人路,足有數百人之多。

他是文哥,一個五十有幾的和理非。由大陸偷渡來港,浮沉半生,他視這條命是香港給的。妥協半生,看着數以百計的人群無法疏散,他決定勇敢一次。

撰文:鄭祉愉
攝影:董立華

四個月積壓的哀傷太多,近兩小時的訪問,文哥幾番落淚。

由防暴警當日的角度回看自己所站位置,文哥感慨萬分。

文哥於10月6日一早準備了手寫硬卡紙牌,本來沒打算說話,因為一說就淚崩,惹來許多支鏡頭。

槍聲震撼心靈 哀慟變質香港

當下,聞哭聲響起,記者鏡頭蜂擁而至。「大家都係香港人嚟㗎,罪魁禍首係林鄭啊。」文哥老淚縱橫,眼罩起霧,嘶吼着說:「點解冇人救我哋自己香港人啊,點解香港人要自相殘殺?」他問了許多句「點解」,哀號嗚咽不止:「阿Sir你搵番自己良心啦,林鄭同班廢嘅官員搞出嚟嘅禍,點解我哋香港人要去承受呢個惡果啊,點解大家唔冷靜啲諗吓啊……」

撕心裂肺的哭聲中,槍聲停了。遠處,金鐘道停泊數輛警車,紅藍燈光閃爍,人群如流水撤退。他靜下來道謝,「我知你哋唔係個個都係黑警,唔該晒,阿sir你畀佢哋走」。他再哀求警察不要打頭,又說了解他們奉命工作,說以前警察有多好,越發激動:「你知唔知我個女𠵱家見到警察係驚㗎,知唔知點解驚?因為7.21,佢睇完喊咗成晚……」

剩下寥寥幾人,防暴警終於出聲:「阿生夠鐘攞飯盒啦,唔該晒。」又有警挑釁:「聽唔到,大聲啲!」氣氛漸繃緊,兩名守護孩子小隊成員走過去攙扶,哀傷榨乾了文哥的力氣,他幾乎走不動直線,二人扶他去教堂。數分鐘的路程,他傷心欲絕,一路哭訴「我想知點解香港變成咁」,雙眼通紅,路人側目,直至到了教堂,才平復心情,其中一名成員在一旁偷偷抹眼淚。

隔天訪問一開始,文哥已警告「怕一講就喊」,話沒兩句,已流淚滿面。「即係每次我睇到後生仔去衝,我哋啲和理非,到底可以做乜?」這句話,在訪問中不斷出現。數月來,他一直壓抑情緒。越看新聞越憤怒,心有千千結,夜不能成眠,有時看着螢幕,視線已因淚水模糊。他一直是和理非,有去遊行,去示威區送飯,組人鏈送物資,罷過工,但無力感漸重。

10.1,文哥獨自出來遊行。不到下午5時,看着防暴警站在一樣的位置,在天橋掃射,速龍小隊已至,他本來留在後方,意外隨群眾逃離,卻走進了死路,有小店老闆向他和示威者招手。

躲在店內,示威者換下裝備。催淚彈的氣味中,手機亮起即時新聞推送,年輕示威者小聲告知,有學生中實彈。他震驚,心痛極,已止不住淚。隔着厚厚的牆,隱約傳來幾下槍聲,他又想起六四的學生,香港人有遊行集會的自由,「明明唔係做緊犯法,雞鳴狗偷,點解要走難,俾人追捕?」直至天黑,防暴警離去,他們才離開。

眼看疏散後包抄戲碼一再重演,他決定做點事,預先手寫好卡牌,打算在警前默站。10.7當日,他從未離防暴這麼近,隨每一聲槍響,身心隨之顫動,「最驚佢射到學生」,又恐人踩人,「嗰吓情緒就爆咗,成個人崩潰咗」。

那一刻,他腦中一片空白,便把積累半生的不解,化為話語,從心底流瀉而出。

短短數分鐘路程,文哥泣不成聲。

文哥身影渺小,有一刻可能被捕、被槍射,但他豁出去了。

見證警察由專業變墮落

12歲前,大陸的家裏窮得響叮噹,寄人籬下,10多口人分一條鹹魚,也吃餿掉的番薯。79年來港遇大風浪,數十偷渡客擠在小小的船上,浪足有數層高,載浮載沉,船舵幾乎斷掉,靠父親哥哥拼死攀緊,「落到嚟我好珍惜香港,珍惜我𠵱家擁有的,因為我自己條命係執番嚟」。

生活從頭開始,他入讀小學,由寄居親戚家中、木屋區,到安置區,至今居住在公屋。中學畢業出來工作,便投身銀行,工作半輩子,仍是基層職員。一周打幾天麻雀,吃喝玩樂,無憂無慮。

他印象中的香港,人人安居樂業,守望相助,木屋區誰家食水喉壞了,鄰居又借水。80年代木屋區火災頻仍,港英政府立即回應,安排居民上公屋,又重視民心,政策永有幾重諮詢。他苦嘆,相對如今林鄭強推惡法,火上加油,不可同日而語。

他相信港英政府,不關心政治。他記憶中,中英談判時,港人聲音被忽略,近年香港前途研究計劃披露文件,他才知道曾有英國議員提議香港本可公投獨立,但香港最終失去自決權,「嬲㗎,諗緊邊個出賣咗我哋」。

回歸後,他偶然去7.1大遊行,及六四晚會,直至2014年雨傘運動,在佔領區流連,與同道人閒聊,文哥醒覺了。他內疚,自覺欠了年輕人,「點解我哋之前冇努力爭取過,搞到佢哋𠵱家咁樣?」

十多年前,夫妻一次因糾紛而報警,約兩、三名警員在數分鐘內迅速到達,在客廳調停,分別安撫不住哭泣的太太,再向他了解情況,還勸慰他,「唔使擔心,幫你安撫你太太先」,又照顧他的小朋友。不到一小時,就解決事件,臨走前,警員還留下了一精神科醫生介紹的便條,建議求診。經診斷後,果真太太有情緒病,當時他並不知情。

當年的警察有禮貌,具專業知識,拯救了文哥的家,他便教導女兒,在街上除了父母,只能信任警察。不知從何開始,港警崩壞扭曲成這樣,6.12時,他看見警員情緒化,舉槍平射示威者。7.21在白衫人前,警員掉頭就走,他的女兒哭了一晚。他說,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警察傷盡了全香港市民的心,「香港人一路覺得香港警察好專業,但7.21事件係將全部香港人的夢打碎晒囉」。

到了這刻,他仍相信有良心警,言談間每提警察,必加叔叔在後。但對中共政權,他早不存幻想。1989年6月4日,他剛畢業,蹲守電視新聞聯播,看着坦克車和開槍畫面,去了百萬人大遊行。回歸時,他毫無快樂的感覺。

為公義做好被捕準備

親戚仍居住內地,他有時回去探親。數年前,文哥姐姐的外孫在一場朋友聚會中,因一時誤會,被人揮刀刺死他,本來謀殺罪可判死刑,後來公安局的人表明,對方透過有勢力的關係,硬是將罪名變成最低。中國人治勝過法治,「不自由,毋寧死,生活喺大陸,幾有錢都冇意思,連見到唔公平,為公義發聲都要坐監」,是非黑白顛倒,「根本唔係我哋理想世界」。

小學時,文哥已敢與牛高馬大的惡霸同學爭論,形容自己嫉惡如仇,但人長大了,為養家餬口妥協,打一份工。這一次,他決定豁出去。先前他答應妻子,會留在安全的地方,今次他告知妻子,要做好他被捕的準備。

10.6那一刻,文哥爆發出的哀傷,貫徹了和理非的非暴力感召,令路人動容。「因為𠵱家警察係無上權力,作為蟻民,如果我可以哀求到,就算我跪低,都冇所謂㗎。」他又檢討,自己做得不夠,本應跪下,10.6警察如何冷嘲熱諷,毫不重要,他只求憑良心做事,喚醒警察的良心。

他相信其他和理非,同樣可以做得到,「希望有良知嘅警察睇到,真係會停一停,哪怕感化到一個警察,哪怕感化唔到,總之我盡咗力,去試」。

哀傷到了盡頭,便生熊熊怒火。「就算呢場運動,失敗咗,唔重要囉,因為我哋盡咗力。」文哥不介意攬炒,即使意味半生奮鬥成空,他珍惜香港,說要盡量保護唯一一個中國治下自由的地方。他念着「盡力」,就如偷渡那程船,父兄力挽狂瀾,救了一船人的命,也如同這一次,為了香港前途站出來,「我冇諗過驚,我盡做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