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文》四子 - 沈西城

《波文》四子 - 沈西城

「聽風聽雨小窗眠」,辛棄疾詞意深幽寫意,我無此境界,伏案看書,看的是林道群兄見貽的《聽雨樓隨筆》,澄海高伯雨翁著,三厚冊載於書匣,裝潢雅緻,書香飄溢;另附一書,乃友人許禮平君所作之《掌故家高貞白》,述高翁生平至翔,誠懷人憶事參考之作。同書錄有高貞白(高翁原名)年譜簡編,於一九七四年事項中記云──「八月黃俊東、沈西城合編的波文月刊創刊,高貞白記取馬敘倫的勸告,開始撰寫《聽雨樓回想錄》。」看後,不勝惶慚,我確有參與《波文月刊》編輯工作,只是跑龍套幫閒。那年我方廿六,剛自東京歸,長日無俚,四處投稿。《明報月刊》克亮兄(黃俊東)憐我家累重,忙於為我覓事,碰巧波文書局老闆黃孟甫有意籌辦一本月刊,就拉我進去,每月支零碎車馬費。除克亮和我以外,還有區惠本、莫一點二兄,克亮任主編,負責組稿,這是一門不易為的工作,要穩住月刊,非得有好稿,何處尋?傷透克亮腦筋,東奔西走乞稿。克亮出任《明月》編輯,歷有年所,按理約名家不難,只是臉皮如紙薄,顧忌多多,不敢明言。我探問原因,回道:「關琦,你有所不知,怎麼說,我也在《明月》工作,現在辦的月刊性質相近,老胡(菊人)知道,不會高興。如果我再去拉他旗下的作家,豈非火上澆油!」恍然大悟,原來不是不為,而是不能為也。我那時候很天真,克亮要我開列作者名單,居然填上司馬長風和李璜兩位先生大名。克亮一看,啞然失笑:「這些都是大家啊!你去請司馬大俠寫,他一定答應,可寫了,我麻煩!」司馬長風用秋貞理筆名寫的散文,感情貫注,用語細膩,我最愛看。他住繼園臺,我棲麗池,兩地接近,便中多在英皇道金都餐廳喝咖啡,談文論藝,謀殺辰光,彼甚熱誠,與諸握手,手背會痛好一會。他鼓勵我多翻譯日本作家的文章,遵教,遂為《明月》、《明報》翻譯了不少。組稿既不易,唯有自求多福,克亮,老本行,提筆寫書話,晚年中風,今住澳洲;莫一點乃丁公衍庸高足,專事介紹香港、國內畫家,身心康健,現設館授徒;區惠本是《明晚》編輯,好書,為人有點兒獨頭(固執),看稿謹嚴,一字一句,細細斟酌,從不怠懈。金庸小說原稿,手邊不少,皇天不負有心人,近年送去拍賣,居然一紙萬金。此刻行動不便,寄身老人院。比起三位老朋友,我這個文壇新兵算啥?幫不上大忙。克亮曉得我愛看日本各類閒書,便教我毋妨記一些日本作家的軼事,我就寫了《永井荷風──藝伎之戀慕者》,敍述明治文豪荷風畸行,日夕徜徉吉原遊廓妓家,高歌酗酒,放浪形骸,又好跟藝伎掰腕子,贏嘛,收錢;輸了,賴賬。克亮喜歡,着我多寫,至今猶寫個不停。

七四年八月《波文》創刊,壓卷之作,正便是高伯雨的《聽雨樓回想錄》,未入正文,先來一段前記,聊表因由──「去年冬間(七三年)我在波文書店和他的老闆黃孟甫兄談天,不知怎的他會談到寫回憶錄的事情,他對我說『高先生,你為什麼不寫部回憶錄呢?以你生活經驗豐富寫出來一定有人要讀的。』……於是我開玩笑地答道:『除非你肯給我出版,我可以考慮。』怎料此言一出,惹下大禍,黃先生一口答應了,我不便反口、只好作語言上的添注塗改。……恰巧這時黃先生正計劃出個雜誌,他約我見面談到他的抱負,……我為了支持朋友,更不能推辭了。」好景不常在,《波文月刊》七四年十二月關門大吉,高翁回想錄只刊了五期,壽終正寢。克亮萬分無奈,頻說「我對不住高翁」,遂邀高翁歡樂小館茶聚,我跟莫一點作陪。高翁大度:「雜誌停刊,是常有的事,我的《大華》不也歷盡滄桑呢!」說罷,哈哈笑,舉杯啜茗,茶香嬝嬝,一掃煩惱。我愛聽高翁談古不論今,彼有原則──「今時今日的事不是《掌故》,未必為讀者所樂聞。在此時此地,月旦人物,批評社會,易招愆尤,甚違古人明哲保身之道,暫時敬謝不敏。」我謹記心內,於是敬謝不敏。高翁九二年一月廿四日西歸,享年八十七,迄今已二十七矣!遺下筆墨,惠澤讀者,毋負此生。今秋瀕盡,遙念故友,秋風秋雨,愁煞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