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往紐約出席一個學術論壇,此行頗為輕鬆,除參與幾個小組討論、發表一篇論文外,其餘時間大都是遊客心態。論壇原定在哥倫比亞大學舉行,主辦機構卻於幾周前改了與會地點在聯合國總部大樓。這個議事廳於電視新聞見得多了,親臨其間還是第一次。
聯合國總部整個建築群佔地甚廣,大樓外放置多件藝術雕塑,包括波莫多羅(Arnaldo Pomodoro)的著名作品「球中球」(Sphere Within Sphere)。近入口處則放置了斯諾赫塔建築事務所(Snøhetta)設計名為「最佳武器」(The Best Weapon)的和平凳,底座刻有前南非總統曼德拉的名言:「最佳武器,就是坐下對話」(The best weapon is to sit down and talk)。甫踏入會議大樓最當眼的,正是高舉雙手、笑容溫煦的曼德拉立像。
曼德拉的雋語,陳義固然崇高,但能否成功達至,卻關係到交談的時機、對話的意圖、解紛的誠意、雙方的互信等。曼德拉一生功業,都朝着妥協、務實、和解的道路前進,殊非空談「對話」。若對話的黃金時機過了、意圖被解讀為粉飾局勢、拒絕接納最能紓緩衝突的零誠意、雙方互扣帽子的不信任,「對話」便非如曼德拉所言的「最佳武器」。
相信現時不論甚麼顏色理念的人,都希望有方法突破困局,回歸平靜。最佳方法,於早幾個月而言,固然是「坐下對話」。但政府一早已否決公聽會、律師會、大律師公會、法律界選委等對話安排,衍成一二百萬人上街遊行;然後特首堅拒撤回已承認是「完全失敗」的逃犯條例,於宣布「暫緩」之後便失蹤半月,全無對話契機,以至示威加劇,警方打壓活動愈加重手,也釀成黑社會無差別襲擊的場面於各區「遍地開花」;其後才施施然構建的「對話平台」,受邀作籌備會議的二三十位社會賢達,大多曾要求政府與示威者對話、設立獨立調查委員會,甚至不少調查都明確顯示「五大訴求」中,只要能做到撤回與獨立調查兩項,已可大大緩解激烈抗爭,得到大多數和理非的支持,但結果需勞師動眾舉辦僅僅一次的「社區對話」,只是意見接受、態度照舊,絲毫做不到「妥協、務實、和解」的效果。如此一次又一次錯失解決當前困境的良機,恐怕即使有天忽然在「審時度勢」的考慮下終肯承諾成立獨立調查,也再難以之作為唯一保命的回魂靈丹。
對話講求的互信,也在假新聞、假消息漫天飛揚的文宣戰下,變得蕩然無存。至於哪個陣營傳出來的假消息特別多,此有法新社的查證,無須我來多言。不少人對雙方的暴力行為都咬牙切齒,認為破壞秩序、打爛香港,卻從不為意自己每天於社交網站、通訊群組中隨手轉發的假訊息,都為這場燒得熾然的怒火澆上火水。這類冷氣軍師,自命把世事都看透了,從不反思每天接觸都是同一陣營的偏頗資訊,主張的也並非和解、對話,而是一網打盡、連根拔起,表面義正嚴辭、愛國愛港,實際效果卻是滋長仇恨、加劇撕裂。
這種「勇武者」的另一特點,便是搬龍門的能力極高,大部分時間鄙視西方政制、漠視普世價值,但有需要「參考」西方標準時,卻又毫不猶豫,大條道理謂「人哋都係咁」。於緊急法推行之前,見過有人每天在面書上呼籲立「反蒙面法」,理由無非又是外國如何如何;當林鄭宣布立法後,暴力不減反增,當然不會反思問題所在。沈旭暉簡潔明快地解釋了何以反蒙面法於法國加拿大可行,於香港則只會令悲劇慘烈十倍。但一早以為自己見解獨到、舉腳贊成反蒙面法者,又豈會聽得入耳、自認把香港往深淵再推一把?錯的永遠不是以「對香港熱愛和對香港人關心」為初心而強推逃犯條例的林鄭,也不是使用「適當武力制暴」的警方,而是堅持戴口罩無罪、糾纏徹查7.21事件等示威者。
那天我坐在和平凳上細思曼德拉的語意,再反觀那些大擂大鼓散播仇恨的衛道之士,不禁搖頭苦笑。衛道之士自以為是智者,甚麼都看高你幾線,愛國情操又比你高得難以計量,只有他們說沒有你說,只容許你跪地認錯,「對話」顯得毫無意義。半世紀前的歷史,又在輪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