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四日,在耶魯英文系教了幾十年文學經典,鼎鼎大名的美國文評家布魯姆(Harold Bloom),以八十九歲高齡與世長辭。人生最大的諷刺是:幾乎同一時間,我看到一篇關於「量子波動速讀法」的報導,說大陸有家長對這種神奇速讀法趨之若鶩,紛紛送子女去上課,開辦課程的機構聲稱,小朋友只要來來回回快速揭書,就可在幾分鐘內讀完一本十萬字的書,甚至能完整背下來。呵呵,我在此可以很負責地向各位保證,量子速讀是真的——我以前也學過,的確能三分鐘記十萬字,缺點是之後一秒鐘便忘光了。量子閱讀,光速遺忘,兩者都是真的,你想不想學?
若碰上精通量子讀書法的中國小孩,出名一目十行、博覽群書的布魯姆恐怕也要自慚形穢。在他精力最旺盛的年紀,讀一千頁書也要花一個鐘頭,未免太慢。儘管他能把彌爾頓長詩《失樂園》由頭背到尾,但大陸小孩只要「量子」一下,應該半小時就能把彌爾頓全集都背下來。若非量子閱讀必導致光速遺忘,中國應該滿街都是布魯姆這樣的大師。
布魯姆是紐約出生猶太人,母語是意第緒語,六歲始學英文,方法是背誦英美詩歌。背誦經典是塔木德學者的傳統,昔日的猶太拉比,很多都能把摩西五經倒背如流,就像中國以前的讀書人,熟誦四書五經一樣。記憶力超凡的猶太裔數學家馮紐曼也好像說過,假如早幾個世紀出生,他很可能成為一位皓首窮經的卡巴拉學者。布魯姆思想深受卡巴拉影響,他就像數百年前的猶太學者般,一輩子都在背誦詮釋經典,只是鑽研的不再是聖經,而是世界文學。
一提起布魯姆,大家幾乎就本能地想到「西方正典」,因為大眾對布魯姆的普遍印象,是他捍衛歐洲白人經典,尤其推崇莎士比亞,而對《哈利波特》等流行文學或非洲女詩人之類作品,他則永遠嗤之以鼻,一雙眼睛彷彿生在額頭上。其實不了解他的學術理論,你根本就不會明白他對「正典」的體會,所以也無從原諒他的傲慢與偏見。
他的學術代表作《影響的焦慮》(The Anxiety of Influence)在一九七三年出版,寫法絲毫不像學者,沒有注釋也沒有書目,只有非常強烈的個人風格。這本書寫什麼呢?打一個很可能誤人子弟的比喻:歷代經典作家就像一個大家庭,有很多愛恨情仇的關係,例如父親橫蠻霸道,要兒子言聽計從,兒子或據理力爭,或陽奉陰違,或抑鬱焦慮,而布魯姆就是一個佛洛伊德型的心理醫生,分析他們世世代代的恩怨和心病。病情分析得準確嗎?難說,也許都是布魯姆本人的幻想。
為什麼布魯姆要那麼強調「影響」呢?若你不明白卡巴拉是什麼,恐怕永遠無法真正了解他的評論。「影響」英文是influence,除了日常字面義外,布魯姆是有意識地還原它的拉丁字義「流入」(influere),藉以隱喻占星學中星體對人類命運的影響。他對文本的解讀,注重「詩與詩之間交織的意義」,這種解讀的範式,說穿了就是「卡巴拉生命樹」——創造始於虛空的上帝(Ein Sof),祂通過十個「源體」(Sefirot)的「流溢」(emanations),創造宇宙萬物。布魯姆說,一個源體是一首強大的詩,源體間有道路相連,猶如文學經典的相互影響,上帝創世亦即祂的書寫,所以解釋創世的卡巴拉,本身也是神的「書寫理論」。
以上寥寥數語,當然不能解釋清楚布魯姆的理論,但我想起他在某處說過一句話,或許對我們每個人都有意義。那句話是關於閱讀的兩個層面:除了「你閱讀什麼,你就是什麼」外,還有「你是什麼,就只能讀到什麼」。假如世界是上帝所寫的書,「怎樣閱讀」就成為我們的存在問題了,在這方面量子波動肯定是於事無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