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龍先生 - 葉一南

玄龍先生 - 葉一南

數年前我因為做中國茶的功課,無意中找到明朝世家子弟張岱的資料。他是一位集神童、富二代、食家、茶藝家、收藏家、史學家於一身的奇人。因為不滿意市場上的牛乳質素,張岱索性在家養一頭牛,擠出牛奶,靜置一夜,然後用頂層忌廉,與自家品牌蘭雪茶同煮。他是茶痴,有一天探訪品茶專家閔汶水,老人家考他功夫,把現今已失傳的羅嶰茶說成另一款茶,張岱一喝便說不要騙我,然後直指原產地無誤。張問,是用甚麼水泡茶,閔老說是惠泉水,張又皺眉,說惠泉水太遠,運到來便沒有如此新鮮活潑味道了。老人家知道遇上高手,大笑拜服,直認這是清淨井水。能夠把水質分辨,這位富二代舌頭嗅覺之厲害,勝過當今Robert Parker。他如此形容自己:「少為紈袴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簡單來說,甚麼都好,是古代的天才玩家,品味教父。

所以,當台灣聯合報主編欽青小姐問,台北有一位明代古物收藏家黃玄龍先生,是張岱迷,她可破例安排一次藏品參觀,我有興趣否?古物我雖是不懂,因為聽到是張岱迷,立即明白黃先生的高度,自是舉手叫好。上網查看,差些跌落地,十年前蘇富比拍賣了十三件文人賞石,共一千四百萬,全數來自一位收藏家,黃玄龍先生。2010年,在中國拍賣了顧景舟大石瓢壺,破紀錄一千二百萬,亦是黃先生在2003年以二十萬買回來的寶物。嘩。

呷了一口黃先生的高山茶,全是梨果之香,甘甜氣爽,竟是沒一點青味。平常我已大聲叫好,但這天坐在「翦淞閣」內,突然文靜,成了乖乖學生(後來欽青如此形容)。可能因為此地佈置大方瀟灑,稀世珍品輕輕鬆鬆放在桌上毫不張揚,這種「生活本來如此」的高雅令我不敢造次。更可能,是因為兩位主人的氣度。黃先生留有小山羊鬍,配小圓眼鏡,麻衣白布,說話溫文;黃夫人玉眉清目,素顏秀麗,人如淡菊,他倆書香世家,坐在那裏喝茶,自然出了一種文人氣韻,令我亦不禁含蓄恭儉了一點。

大家一邊喝茶,一邊談明朝藝術、談張岱彈琴鬥雞迷蹴踘、談古代消失的食譜。主人家沒有主動介紹藏品,直到我們起來參觀,他們才輕輕的說幾句:哦,這是明朝不愛江山愛木工「木匠皇帝」熹宗的小斧頭原圖及文字,可憐皇帝如在今天必是國際名牌;這是文房趣物,筆筒、臂擱、鎮紙等,有四十多款,雕刻精美,除了實用,亦為把玩;這是清代篆刻家巴慰祖字,點出古人出遊帶書畫金石同行的情趣。價值連城的古物,兩位主人說得淡淡然的不當一回事,我反而看得心驚膽跳。第一次看石頭,文人賞石,又叫供石,放在書房之內,就是為了觀賞。看相片和看實物,完全是兩回事。我們自不知是甚麼石,只知形態俊美,或玲瓏剔透,肌理縝密,或險峻飄飛,粗獷蒼古,自有一種原始力量,愈看愈有味道。玄龍先生笑說,這些石頭(後來查證是英石及靈壁石),除了看外形,還得領略自然,心生愛惜,才叫得真正文人賞石。受教了。有一些事物,現代人還得向古人學習。

流連了好一會,終歸依依不捨道別。在樓下坐車時候,欽青小姐說,這些供石是特別費了不少工夫,從倉中拿出來給大家今天欣賞。聽了,感動,想起張岱曾經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痴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翦淞閣」寶物無數,當中最為珍貴動人的,我想,其實是深藏不露,雲淡風輕的玄龍先生及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