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注定被誤解,在太平盛世歌舞昇平的日子,如高掛的霓虹燈,用來粉飾黑夜。但到了非常時期,兵荒馬亂,繁華撕破臉露出真象,甚麼底牌都一目了然。走過許多路,城裏人終於發現,捍衛城市核心價值的力量,原來不在精叻投機的中環金鐘,而是深植於草根素人相連的社區。
在這場運動(暫名運動),全港十八區齊齊參與各展所長,勇武榜上,深水埗位列三甲並不意外。浸大學生會長在鴨寮街買雷射筆遭便衣警無理拘捕,街坊看不過眼一呼百應聲援,這只是其中一幕日常。不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而是高手總在民間。
想當年,葉問落難南下,正正落腳於深水埗大南街。雲集學術界一代宗師的新亞書院,早年校舍立足桂林街。文武雙全,造就了深水埗庶民生活的精神依傍。一道深不可測的氣匯聚起來,是義氣、雷氣。
我想起已逝的一個朋友阿凡,他常自詡深水埗代言人,如果他還在,應該會振臂吶喊:願榮光歸於這裏。於是我記下他生前的點滴回憶,作為一個小人物的時代見證錄,致自由。
阿凡以前住過區內唐樓,搬上山後食買玩也離不開這區,港島反而愈來愈少去了。年少愛蒲,在SOHO在尖東闖蕩,中年之後,柴米油鹽接地氣,賤物鬥窮人的社區,更切合他千帆過盡的心境。
「我告訴你們,不要看不起深水埗,沒有深水埗,香港甚麼都不是。」
聲名在外,凡外地友人訪港自由行,也必找他帶路,遊一趟深水埗。不是中環那種亮麗的貨色,買名牌行置地Landmark的名店,有他帶路的深水埗,就是不一樣。
深水埗有兩個landmark:黃金商場和鴨寮街,前者是平民科技樂園,後者是麻甩佬欲望市場。麻甩這個詞,在阿凡眼中,名貶實褒,表面是往下流的大叔,實質不拘小節,有容乃大。麻甩文化,是深水埗的美學核心,也是一些動力的源頭。
就從黃金商場的翻版說起,如何一手推動電腦用戶普及化,培訓本土砌機(自組電腦)人才,堪稱香港矽谷。遠在政府的甚麼科學園大計和數碼港未成形前,這裏早已風起雲湧。電腦場流行周期短,只要有一個月沒來,就有點落伍。
鴨寮街的盛名,以前可比東京秋葉原,凡電子零件種種奇怪器材物料,想到的一定價廉物美,想不到的也包羅萬有。不是有個發明天才「星之子」嗎,他老爸都在鴨寮街買機給他拆,從解構了解結構,從小拆拆拆,就做了發明家,還得了獎,美國人用他的名字命名小行星。
在中環買名牌,在深水埗也買名牌,不過是剪牌的,同一件外衣,剪去牌子,價錢不到百分一。幾千蚊一件的名牌外衣,貴族落難,來到這裏,幾十蚊有找。他指着路邊攤檔一籮出口衣物,翻出來給大家看,外來客半信半疑,「我的底褲都在這裏買。」馬球牌、CK,你要甚麼,齊碼齊色。寶物尋歸底,他在籮底找到幾件美國H字頭白Tee,即場入手。眾人恍然,跟着在籮裏尋寶,方不枉此行。
很多人一聽深水埗,只得一個窮字,這也錯不了,但窮人過生活,並不平淡,色彩豐富起來,也是教人吃驚。道理如是,就因為窮,對待平凡的東西也想盡辦法,使之不平凡。平民美食,簡單如豆腐,北河街上,一輩子只賣豆腐的公和,做出的豆腐不止一種:豆漿、豆腐花、豆卜、煎釀豆腐……冷熱甜鹹,是豆腐界的百變巨星。
講吃,阿凡講不完,先帶隊在街邊大排檔坐下。「這店未紅前,我已來吃。酒樓到處有賣的脆皮燒腩仔,出自這裏,信不信由你。」信眾聽得痴了,特別是小妹妹們,也只好信了。
這張私房飲食地圖,以深水埗為中心,輻射出去,廣及大角嘴、油尖旺。如官仔骨骨的彼得,正宗港島人,難得過海,也願隨他去大角嘴,冬天穿着羽裓,坐街邊吃炭爐火鍋,吃的是風味。
多年前,有一次,幾個男人在後巷吃火鍋,聊着聊着,覺得他們這代人應該出版一本合集,記錄這個末世,大計初議,一拍即合,即時決定由誰牽頭。此時,旁邊一桌黑社會,酒到深處,一言不合,忽然翻桌而起。群雄四散,追逐打鬥一輪,過後平靜下來,各人又再歸位,加炭繼續把火鍋吃完,阿凡由始至終拿穩碗筷,吃他那牛柏頁。
那本說好要出版的合集,拖了又拖,漸漸沒了下文,也無人在意,像飯桌上說出來的很多夢想,拍電影、寫書、辦雜誌、開餐廳、買地起屋,最後都繼續停留在夢想階段──沒有實踐也就沒有失敗。正如每一個年代都說是末世,結果末世來了又再來。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