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
一個父親對兒子下命令:「『若果戰爭開始,記住,你不可以讓自己成為照片裏的人。』玻托卡里(Potocari)紀念館裏,你見到有多少張照片。」波斯尼亞斯雷布雷尼察(Srebrenica)玻托卡里九十年代中發生種族滅絕,八千穆斯林男丁被殺。沒有比生命更重要,父親對兒子唯一要求,是要他活着。
春末開始,心裏一直想起採訪過的人與事。那些曾經出現過的事實,像末世一樣,一段一段回到腦裏,播片一樣。對沒有寫好的書,心裏歉疚,現實,像來追討沒有把事情做好的人。近一陣子,好幾次在黑夜裏,突然睜開眼睛,從噩夢的盡頭驚醒。離開恐怖以前,是個走不下去的懸崖。在夢境與現實的渡口,我努力用眼睛看漆黑裏的衣櫃,手執着熟悉柔軟的被子,從虛妄回到現實。
不用問心理學家都知道有深層焦慮,誰沒有呢?現實聽到的,看到的,只分有血迹與沒有血迹的控訴與暴力。一塊一塊碎片,任由人拿起一片,述說心裏宣言。事件的源起與完整的理解,政府與警隊的崩壞,還未修成歷史,也因如此,每一碎片化的述說,都脆弱得不堪一擊。
有些人,不論年紀及學歷,依然說年輕人被煽動、收錢出來搗亂。有些人,不但發起檢舉懷疑有行動的年輕人,報警拉人,還東施效顰,說要在國際社會高呼訴求,包括要求由警方批核記者證。我默想,做這種胡混醜事的人,跟他們說道理,由天地初開說起,恐怕,都搞唔掂。
在花園開戰 周而復始的浩劫
人文價值,人的尊嚴,重視人多於利益,是那些以為可以用錢買人去抗爭的人所不懂的。生命是一點一點的學習,看似不相關,都留在心,到最後,原來可以是一面鏡子。九十年代初畢業歐遊,火車經過前南斯拉夫首都貝爾格萊德,車裏遇見的女孩對我說,南斯拉夫是個後花園,很美很美,但消費指數不像西歐般高。另一邊廂,也有人告訴我,強人總統鐵托死後,這個歐洲火藥庫,隨時開戰。
在花園裏開戰?留在心裏的好奇小盒子,越儲越多,不知何時打開。又過了十多年,有一段日子,深刻記得,夢見自己走在陌生的地方,很遠很遠。有一種感覺,我要去某一些地方。然後,一環扣一環的採訪,有時見到陌生人,會有隔世相逢的感覺。
這刻,不時冒起波斯尼亞斯雷布雷尼察小酒店老闆的故事,那段歷史,其實,是人類周而復始、不分中外的悲劇。這種悲劇,也不是你沒仇恨、沒暴力就可以避免的,因為,政治是背後的推手,人沒有選擇地被捲入洪流。只有公義、常規,是生而為人,無論如何,都應該守護的。Srebrenica九二年至九五年三年多被塞軍圍城炮戰,小鎮如陷集中營一樣的浩劫。那是國家解體後,相互利益對立,造成政治與軍事的衝突。
翻開稿子,重看未完故事。不公平、欺壓,即使是樂觀愛玩的老闆也會有怨言,他說過,敵對的塞爾維亞族政客的兒女,一直得到很好的照顧。「戰時他們都被送出國了,不用經歷戰爭,不用捱餓,不用經歷這許多的一切。他們都在牛津大學、劍橋大學畢業,根本不知道波斯尼亞危機與苦難。畢業後,還可以得到一大筆歐元去做生意。我當然也希望我的兒女好好做生意,總比吸毒為好。」
含淚者 定為尋回公義而戰
那個悲慘的九十年代轉眼成為歷史,老闆的兒子,在文明歐洲,嘗過飢餓,四處流離,但這已經不是最差的經歷。「很不幸,他五歲就嘗到戰爭滋味,像難民一樣,四處流離,甚至不能像正常兒童一樣上學。上大學前,他最少轉過十間小學。戰爭裏,他甚至得不到一片麵包,沒有可以喝的。」
「無論如何,你與兒子及家人都已生存下來。」八年前,我曾經這樣跟老闆說。
「我們要生存,還得看全世界。」老闆平日對我佻皮,嚴肅時候,對大局深慮。他對斯城以至波斯尼亞都有深切而全盤的看法,「若果世界還讓那些政客沾手下去,斯城準會慢慢死去。誰知會有甚麼事情要發生?世界可以怎樣做都行,可以創造好的,也可以創造壞的。若果公義不被維持,那些仍然雙眼含淚的不快樂的人,不管用任何手段,準會為尋回公道而戰,若尋求公義而變為復仇,很多人又會受苦,仇恨又再傳至世界各地。」
重陽前夕一陣秋涼大雷雨,季節,都變動了。那不受控制抖顫着的被捕初中小女孩,從心抖顫出來,胸前仍掛着那個熟悉的黃色頭盔,讓人悲哀、震撼。
好人看到黑暗,雙眼含淚,good people in evil time。天下良心會相認的,今天,用智慧前行,不要因仇恨變成愚昧。堅守那父親的心願:好好活着。
作家:冼麗婷
fb:sinlaiting.jo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