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老人歿後,一字萬金,教人浩嘆。老人晚年,顛沛流離,生活悲苦,人多憐之。一失足成千古恨,淪為漢奸,疑點重重,滿瀰陰霾,今猶未清。中國人重氣節而輕務實,尚以死殉國。我則認為有比殉國更可為的事。如我在《舊日香港上海人》一文中所提及的蕭三平,你大可視之為漢奸,可他確實救了不少人。若不投身虎穴,以身殉國,將會有更多無辜者隨他同赴黃泉。國不能保民,民以一己之力求存活而又可救人者,何有錯之?知堂溫和篤厚,跟其兄魯迅狠辣尖刻大異其趣,若說近代文壇文人筆戰夥,非魯迅莫屬,讀彼雜文,滿紙硝煙。回顧新文學歷史,少有看到知堂與人筆戰,然也有例外。三十年代初曾發生過一起,人物除知堂外,還有清秀穎慧的年少錢鍾書。論年齡,錢比周小廿五歲,地位學識懸殊,緣何會掀起筆戰?禍源始自知堂「輔仁」八講後,輯錄一卷《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文分「載道」、「言志」兩派,厚「言志」而薄「載道」,知堂旨在理清新文學承接的源流,同時亦彰顯本人的文學概念,行文樸實無華,無端引來犁牛有子的錢基博兒子錢鍾書不滿。原來此前錢基博曾出版了一本《現代中國文學史》,倡導「載道」,周作人卻力主「言志」,無疑是對其父著作之匡正。這可能是錢鍾書個人的附會吧,心有不服,就在《新月月刊》發文反駁。文中提到一本《梅花草堂筆談》,暗示周作人學識淺薄,未讀過這本書。周當時沒覆,錢遂有「潮打空城落寞回」之感,怨藏心中。
三六年,知堂忽地作出回應說《桃花草堂筆談》老家紹興存有四、五冊殘本,並加註云──「本亦無妨一談,但總不可以當飯吃,大抵只是瓜子耳,金乃欲以瓜子為飯,而且許多人又不知是何瓜之子,其吃壞肚皮宜矣。所謂假風雅即指此類山人派的筆墨,而又是低級者,故謂之假,實即是非假者亦不宜多吃,蓋風雅或文學都不是糧食也。」意即說不是不知有這本書,而是書的文學水準不高,暗諷錢鍾書目不見睫,只是錢鍾書其時正留學英國,不曾得見。迨三八年回國入清華大學教書,四年後又來較勁云「雖然愛惜生命,也明白殉國殉道的可貴。生來是個人,終免不得做幾樁傻事錯事,吃不該吃的果子,愛不值得愛的東西;但是身上自有權衡,不肯顛倒是非,抹殺好壞來為自己辯護。他了解該做的事未必就是愛做的事,這種自我的分裂,知行的歧出,緊張時產出了悲劇,鬆散時變成了諷刺。只有禽獸是天生就知行合一的,因為他們不知道有比一己之嗜欲更高的理想。」猙獰面目,纖毫畢現。面對狠言指責,周作人豈能安之若素,回曰「事理不通,論文字可以點翰林,論學問可以成專家,但是不通情理,自說自話,說他低能似乎欠妥,總之精神上有什麼缺陷,成了這種毛病。」語氣凌厲,知堂文章少見。四五年周作人因漢奸罪被囚老虎橋監獄,是年錢鍾書發表短篇小說《貓》,乃中國近代諷刺傑作,含沙射影,把當年文壇舉足輕重的人物盡情揶揄一番,林語堂、趙元任、沈從文、梁思成、林徽因(音)榜上有名,此中重要人物為陸伯麟,即知堂化身,其中一節如此描述──「留一小撮日本鬍子的老頭兒……他兩眼下的黑圈不但顏色像煙燻出來的,並且綫形也像繚繞彎曲,引人人思緒的煙篆……除掉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沒有像陸伯麟那樣親日的人或東西。」身繫囹圄的知堂,年事已高,屢經波折,世事看通,「新月送斜陽,斜陽送高閣;獨自過板橋,聽弄梅花落。」懶散心態而成, 只在《飯後隨筆》聊上幾句「葵有二典:衛足,向陽;明末往北美洲輸入中國,屬菊科,雖然它既不是葵,因為生得太高,即使葉能傾陽也蓋不到他的根……,它並不隨日旋轉。」少了鋒芒,少了教誨,甚至沒有諷刺,短短一句「不隨日旋轉」,四両撥千斤,毫不着力,已足消解錢鍾書的兇猛攻訐,正是苦趣的所在,前輩隔岸筆戰,你刺我截,不破臉皮,氣量雅度,值得深思。
(附記:文中部分資料為微訊友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