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物誌】美好的傷害 - 鄭天儀

【詠物誌】美好的傷害 - 鄭天儀

藝術源於生活。偉大藝術家的重要資產,不是才華,而是創傷。

莫奈(Monet)和張大千晚年雙雙對抗白內障,在色彩運用上各走偏鋒,分別確立了印象派風格和獨創大潑墨;徐冰因為911的觸動而創作了《何處惹塵埃?》;Tracey Emin與男友分手後傷心欲絕,悲痛地「典」了四天的髒亂睡床轉化為當代藝術品《我的牀》(My bed),以天價近三千萬拍賣了。

已故香港女藝術家周綠雲,也有這種人生經歷。更正確一點是:若不是她丈夫喜愛夜蒲,這位從未入讀過藝術學校的人妻不會以畫畫自我療傷,化悲憤為力量,最後在自創的天空當一朵瀟灑的綠雲。

師奶當自強

由師奶變身為新水墨運動其中一個最具創新力量的人物,周綠雲成功將傳統中國繪畫與現代世界接軌,而且率性到核爆,她曾以絲襪(不是黑絲)實物放進中國畫內、獨創「激霰皴」。師承呂壽琨和趙少昂的她,又成功打破嶺南畫的藝術風格,發展出個人的藝術語言,創作出如形而上的抽象視覺語言。

她特立獨行,無論當記者、賢妻或是畫家,均直視生命的種種考驗,最大考驗當然來自她另一半。周綠雲的丈夫是1950至1960年代的著名導演(曾當過邵逸夫的顧問)、編劇兼填詞人楊彥岐(藝名:易文)。他倆在1946年相識於上海《和平日報》報社,當時周綠雲是個初出茅廬的小記者,被才子總編輯楊彥岐吸引,翌年二人就結婚。

醜男可以多情,何況才子又是導演的楊彥岐?

最初導演會帶上周綠雲一起拍外景,放她在片場附近的郊野寫生,她回憶自己「寫了大約有一萬棵樹」,可楊彥岐卻沒有因為她這一棵樹放棄整個森林,他的電影事業風生水起後,曾發生多段婚外情,令周綠雲痛苦不已。經典老歌《夜上海》的詞出自楊才子手筆,「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成了他的寫照。

周綠雲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只有寄情筆墨,但一生都沒有離婚。丈夫1978年死後,她更沉淪了一整年,後來索性把家改成畫室,一生改嫁畫布。作品《山火》隱喻了她對繪畫的熱忱,強烈得幾乎像大火「吞噬」她。

灰灰的天、空空的街,那天走在吃飽催淚彈翌日的金鐘,我到了香港亞洲協會看「萬象之根:周綠雲繪畫藝術展」,藝術家一幅作品《倒影》震撼我心。

畫作描繪了一座浮於水中,背靠一輪巨月的球根狀山峯。山峯在水平線下的倒影像根莖一般互相糾纏,更似纏綿的人體。周綠雲曾解過畫並以「勾勾搭搭」來形容亂世的男歡女愛。《倒影》經常被詮釋為她對楊彥岐不忠的影射,同時呈現她對虛偽的仇恨與不滿,感嘆人類的表裏不一。

究竟有幾傷心,才會令人借題發揮對生活和人事的不滿?周綠雲隔空告訴我何謂萬念俱灰,對人性失望的極致是甚麼顏色?

周綠雲曾自白:「我的畫代表了我的掙扎:我之所愛、所恨、婚姻、我的孩子。」上到天堂,我諗她會感謝其死鬼老公和一眾小三們,否則香港不會出產這樣一位有稜有角的女畫家。

有時「壞了的人」就無謂修理他,他的壞,可能比他的好更有價值。

撰文: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