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指標 - 杜杜

完美的指標 - 杜杜

先要求語言的準確。語言就是思想。有這一種論調:別那麼拘泥於文法的正確和結構,反正能夠把意思表達出來就是了。但是文法就是為了要把最微妙的意思差別也要準確地表達出來。例如說,英文裏面的You don't like me, do you?和You don't like me, don't you?意思就不一樣。前者是反問句,後者卻略帶一點諷刺意味,那意思是:哦,你不喜歡我?我可不在乎。掌握了文法,方能把意思表達得清楚。又例如說,"I leave tomorrow."就比"I am leaving tomorrow."表達了更為堅定的意志和決心。如果丈夫對妻子說的是前面的一句,為妻的大可省一口氣,不必再花唇舌苦留了。這也可以說是了解文法的一個好處。也舉個中文例子。大將軍對皇上說自己「屢戰屢敗」可要被殺頭,若說「屢敗屢戰」則顯得鬥志高昂,勇氣可嘉。我曾聽過有人說:「我這人對工作有很高的要求。」我問:「這很高的要求是針對自己呢,還是別人?」對自己要求高,可敬;只對別人要求高,討厭;對人對己都要求高,公平。話要說清楚,不要藉着含混去方便自己和欺騙別人。

前一陣子流行教小朋友寫作先不要教文法,也不要動不動改錯字,先讓他們自由發揮,免得心理受挫,失去信心。這話也有點道理,頗為適合幼稚園,但是一上了小學,可就得學寫文法正確的句子,並且要多多操練,變成習慣。那時候有一種教育論調是:寫作沒有什麼錯與對,一切都只不過是process,沒有product。這話糊塗。說一切都是process,就等於說一切都是product。這話說了等於不說。Process這個字本身就已經肯定了product的存在,正如饑餓肯定了有糧食,錯證明了有對,非反證了是。說只有 process沒有product,等於說無所謂是非黑白,一切的一切,是這樣就是這樣。果真是這樣的話,什麼都不用說不用做了,大家都不如回家睡覺。我們不論學什麼,就是要學會分辨出什麼是對和錯,學文法,學算術,學跳舞唱歌打太極拳,一門工匠手藝,甚至於學做人,都有個錯和對,正確不正確。一切process 的最終指向是一個完美的product。這種只有process沒有product的理論就導致如今網上語言的無政府狀態。即使在紐約這邊,也在地下火車上看到這樣錯漏的勸乘客守法的標語:We'd rather your $2.75 fare than your $100 fine.這還是市政府的公文呢。起碼也要改為We'd rather have your $2.75 fare than your $100 fine.我也在醫務所洗手間遇到這樣叫人啼笑皆非的溫馨提示:「男仕們請向前射準,維持廁所清潔是你(妳)我的責任。」妳也射乎?語言的混亂正表現了思想的混亂,思想的混亂也就導致了行動的混亂。

一旦完美的指標失去了,世界也就陷入混亂,最後連道德也沒有了。

可是完美是沒有人能夠達到的呀。不能達到並不表示沒有,因此棄之不用。沙漠裏的人即使是渴死了,也並沒有因此證明水不存在,正好相反。正如自己一輩子也沒有遇到一個好人,也只好怪自己倒楣,卻不能就此下結論說沒有好人。或許真的沒有好人,卻不能因此下結論說沒有「善」。「惡」正好反證了「善」 。若是全世界都找不到「善」,也只是證明了「善」存在另一個永恆的層面,也可以說就存在於人的「良知」。(我相信壞人也有良知。沒有良知的壞人就成為妖魔了。)因此「善」始終值得爭取,成敗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