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於《百年中國文學總系:1898百年憂患》的總序〈輝煌而悲壯的歷程〉中,開首即說「中國近、現代百年來的文學,憂患是它永久的主題,悲涼是它基本的情調」,並總結中國文學的審美觀為「尊群體而斥個性;重功利而輕審美;揚理念而抑性情」,可謂一矢中的。所謂的「重功利而輕審美」,是為文學添上沉重負載,以之作為教化、救護社會的政治工具,從而騎劫了文學本身的藝術價值。這種現象,見於雨果(Victor Hugo)名著《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亦有譯作《孤星淚》)的最早中譯本。
首個《悲慘世界》的「中譯」,為1903年蘇曼殊「譯出」的《慘社會》。於此加上兩個引號,因為《慘社會》非但不是《悲慘世界》的全譯本,甚至稱之為譯本亦有所不妥;這其實是蘇曼殊半翻譯半創作的作品。蘇本《悲慘世界》開首如下:
「話說西曆一千八百十五年十月初旬,一日天色將晚,四望無涯。一人隨那寒風落葉,一片淒慘的聲音,走進法國太尼城裏。這時候將交冬令,天氣寒冷。此人年紀約莫四十六七歲,身量不高不矮,臉上雖是瘦弱,卻很有些凶氣;頭戴一頂皮帽子,把臉遮了一半,這下半面受了些風吹日曬,好像黃銅一般。進得城來,神色疲倦,大汗滿臉,一見就知道他一定是遠遊的客人了。但是他究竟從甚麼地方來的呢?暫且不表。」
比較原著,蘇不但把原著第一章完全略去,所譯的第二章也是譯一句略去兩句的,把城中人瞥見這位中年漢子的視角抹掉,改以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調重塑書中情景,其中提到的「四望無涯」、「寒風落葉」、「有些凶氣」、「神色疲倦」等,都是原著所無。短短一段文字,近半形容詞都是蘇曼殊新添,同時又刪掉原來近半內容。過不了多久,蘇曼殊更把原著最慈愛的米里哀主教改寫成虛偽而唯利是圖的神棍,自第七回起甚至直接自行創作,塑造出全新人物「男德」,其中一段情節,為男德得悉原著主角Jean Valjean(蘇譯為「華賤」,跟其他如「范桶」、「吳齒,字小人」等一樣,大玩食字遊戲)因偷麵包入獄,替其不值而往劫獄;華賤雖被男德救出,卻覬覦其財富,竟欲殺男德而不果,由是男德嘆謂:「在這個慘世界上,哪一個人不和華賤一般。我想是非用很辣的手段,破壞了這腐敗的舊世界,另造一種公道的新世界,是難救這場大劫了。」
蘇曼殊思想極其「勇武」,認為唯有暴力摧毀顛覆當時政權才是革命救國之道,甚至打算暗殺保皇派領袖康有為。如此思想,都投放到男德身上,甚至對當時的「和理非」,也以這樣的一番對話來爆seed回敬:「范桶只好一旁勸道:休要發氣。…… 難道孔夫子的話,你都不服嗎?男德即忙答道:那支那國孔子的奴隸教訓,只有那班支那賤種奉作金科玉律,難道我們法蘭西貴重的國民,也要聽他那些狗屁嗎?」
故事繼續讓男德暗殺村官「滿周苟」、鼓吹「實行民主共和政治」,最後暗殺拿破崙失手而自殺身亡。
《慘社會》把雨果原著中深厚的人道主義和宗教情操都徹底滌除,人物角色亦欠缺細緻刻劃,如說一些虛偽愛國志士「外面卻裝着很老成,開個甚麼書局,甚麼報館,口裏說的是借此運動得到了經濟,才好辦利群救國的事;其實也是孳孳為利,不過飽得自己的荷包,真是到了利群救國的事,他還是一毛不拔」,只給予讀者籠統而刻板的陳套描述,恰如今天一把將港人分割成藍黃兩份的識見,是亦即如謝冕美名為「尊群體而斥個性」的表現;至於書中大力渲染和煽動的民粹主義,躁動而輕省思細察,亦正是「揚理念而抑性情」的反映。
有說蘇曼殊雖被稱許為「精通日文、英文、法文和梵文」的大才子,其實不諳法文,而這部「翻譯」其實是依日譯為底本改寫。 蘇以「曼殊」(大乘佛教中的智慧化身文殊菩薩)自居,後世尊稱為「民國三大詩僧之一」。辛亥革命後,蘇曼殊參與反袁鬥爭,並寫下一篇世稱「討袁宣言」的《釋曼殊代十方法侶宣言》,開首即云:「昔者,希臘獨立戰爭時,英吉利詩人拜倫投身戎行以助之,為詩以勵之……」,結語則謂:「今直告爾:甘為元兇,不恤兵連禍結,塗炭生靈,即衲等雖以言善習靜為懷,亦將起而褫爾之魄!爾諦聽之」。
如此人物,於今天的慘社會卻被稱許為「愛國詩僧」,諷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