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周記】那一片綠蔓的侘寂 - Daniel-C

【野人周記】那一片綠蔓的侘寂 - Daniel-C

【野人周記】
多年前第一次踏足屋久島到訪原始森林,路上一直下着傾盆大雨,不免有點煩躁鬱悶,當看見古木、石頭皆長滿苔蘚的「苔むす森」時,心情便即時平靜下來。

喜歡溯溪的人,也許都不太喜歡苔蘚,尤其是攀爬近乎平滑與垂直的瀑壁之時,避之則吉。當鞋底跟岩壁接觸面極小,人要站穩,要借力上蹬,兩者間的摩擦力很重要。溪谷中石面濕滑,容易滑腳失平衡,如果岩面上鋪滿吸水性強的苔蘚,難度更倍增,除摩擦力驟降外,因苔蘚無根(只有淺薄的假根),受力後會整片剝落,人便應聲下滑,若發生在攀爬高崖之際而沒繫上安全繩,更是致命。

難忘初見苔蘚森林

苔蘚是高等植物中最低等的,因不像能綻放嬌花或結出美果的草木,會被憐惜被欣賞被保護,總是被人無視,覺得可以任意踐踏。也許本身熱愛大自然,也許大學學位副修植物科,在我眼中,不同綱目物種,只是生理結構不同,並無貴賤之分,在生態系統中,總有它的位置。溯溪其中一項樂趣,便是欣賞溪石上的滿眼翠綠,輕撫時如地毯般柔軟而厚實的觸感,近看如一片袖珍草原和森林的微縮世界。當年初見「苔むす森」(因為宮崎駿的《幽靈公主》動畫大受歡迎,遊人現只知道「もののけ姫の森」了),規模之大,可以想像,是何等難忘。

華夏文化總愛把萬物分等級,盆景藝術中,愛用苔蘚模擬草地,卻永遠只是卑微的配角,不論是海派講究自然入畫、不拘格律的松柏,蘇派古雅精細的榆、雀梅、三角楓,川派營造高懸陡深、大山大水的紫薇、銀杏、梅與竹,揚派平遠清秀的松、榆、黃楊,還是嶺南派善用修剪、力求盆與景和諧協調的福建茶、雀梅、榕與滿天星,苔蘚都只能是主角腳下的覆蓋物。

日本的盆景以至園林藝術,自成一格。到日本旅行,欣賞日本庭園,樹木花卉隨四時變妝,攀依假山上、石燈上、池塘邊那一片片蔓生的苔蘚,卻是永恒不變。日本人很懂得欣賞苔蘚,盆景上,庭園中,很多時甚至是主角,曾訪京都嵐山「祇王寺」,院中翁鬱樹林之下,沒有草地,沒有花卉,只是鋪天蓋地的苔蘚植物。日式庭園中,一石一木,皆有人工雕琢,惟獨是青苔一片,完全留待自然造化。這種欣賞卑微的傳統美學,叫「わびさび」,日語漢字寫作「侘寂」。

開始了解「侘寂」,是因為一位經營日式咖啡館的朋友,咖啡館的名字,便是「侘寂」。咖啡館供應日式榚點,也賣抹茶,盛載茶湯的,是粗糙且有點不對稱、不規則的手製茶碗。凝視茶碗,有種寧靜、簡單、自然而低調的美感,這就是日本人說的「侘寂」。侘寂是一種以接受短暫無常和不完美為核心的美學,也是禪宗的無常概念,一種簡單、純樸、克制的生活欣賞態度。

卑微也可改變世界

經常要面對火山和地震災害,時刻感受大地最具摧毀性的力量,日本人早已學懂跟無常共處,感悟人的渺小與自然的博大,生命短暫,完美需時,侘寂,正好成為無限的靈感泉源。然而我欣賞苔蘚,卻是早在了解侘寂美學之前。苔蘚植物是自然界的拓荒者,因為無需深扎根,能在石上任意蔓生,而不少品種都能生產可緩慢地溶解岩石表面的酸性分泌物,加速岩石風化崩解成土壤,是其他植物生長的開路先鋒。

上幾代的香港人漂泊無根,有點像苔蘚,適逢多雨濕潤的有利氣候,增量長厚,安逸中度過幾十年,轉頭卻鄙視無法置業扎根的年輕一代,也拒絕了解,他們口中的「廢青」,亦是被輕視的苔蘚,卑微謙遜,其實也有改變世界的力量。然而在盛夏六月,這片青苔,從幾十萬、一百萬、蔓生到二百萬,最終讓這大地一片綠蔓。

「祇王寺」庭園中的苔蘚。

撰文:Daniel-C
好山愛水的城市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