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約劉偉聰受訪,本來擔心大律師最近日程表太滿。
他近年代表不少抗爭者打官司,如「以胸襲警」被判社服令的吳麗英、暴動罪成被囚七年的盧建民。今年6月至今,被警方拘捕的總人數超過1,500,逾200人被落案起訴。最近幾星期,劉偉聰先後代表20多人上庭,被告姓甚名誰、是暴動襲警還是管有攻擊性武器,多得快搞不清。
想不到他爽快答應,只是抱歉家裏最近凌亂,但如果記者不介意,相信家中兩隻花貓Dworkin和陳寅恪也不介意。
到達他又一村的寓所,果然——近千呎單位,從大門口開始、書枱、到客廳盡頭的沙發,上下左右都堆滿書,文史哲、法學、小說、詞典,報紙、甚至佛學的也一大叠。掛牆的架上放着模型公仔、古典音樂光碟,書堆上,還有不知為何落單的一隻波鞋。
「我唔開心嘅時候會特登出去搵嘢買,買書,買波鞋,買玩具」,但又補充,「不過我開心嘅時候都有做。好似有人,開心去東京、唔開心又去東京。」
攝影師好不容易,在兩排書間的通道找到一呎平坦之處,放下腳架相機,開始拍攝。
他謙稱,個人只是小故事,時代才是大歷史。平日雄辯滔滔的大狀,在訪問中,談自己、談工作、談年輕人、談香港。
撰文:梁凱澄
攝影:陳傑新
法治離全面崩潰不遠
除了義助抗爭者,劉偉聰還維持撰寫《信報》每星期三篇專欄,每星期到香港大學當客席教授。他說,這個夏天發生這麼多事,文思泉湧,交稿特別準時,最近更接下每月一篇的《明報》專欄和《壹週刊》網站講法律的影片專欄,一周五集。但劉偉聰笑笑口說,不忙、不忙,還有時間。
近年不少社運領袖、示威者被重判入獄,DQ候選人及議員已成常態,但政府仍將「依法施政」、「依法懲治」掛在口邊,示威者犯法卻被評為等同「破壞法治」。不少人大嘆「法治已死」,近月更發展為「警黑合作」,部份示威者開始「私了」解決,連港大法律系副教授戴耀廷亦撰文稱,若不盡快補回民主普選的缺欠,「香港法治離全面崩潰的日子將不會遠。」
劉偉聰去年接受眾新聞訪問,仍說不相信司法已死。記者今日再問,他說答案仍未改變,但他認為,法律不等同公義。
「有時我會覺得,大家對法律有一個幾美麗的遐想,認為法律就等如公義。公義係會因時、因地而改變,但法律呢,就可能幾十年都冇人去改,例如我們的暴動法。」
「1967年,遍地菠蘿,炸死北角一對姊弟,所以我哋唔介意用嚴刑峻法對付啲 『死左仔』。」劉偉聰說,雙手比了一個引號手勢,「但係到𠵱家,係有權力嘅人濫權在先,年輕人喺制度裏唔能夠發聲,先選擇喺框架外去勇武抗爭。但正正因為係框架外,佢哋唔受個框架保障。」
劉偉聰表示,對警方差別執法、選擇性檢控,市民深感不忿,他無疑感同身受。但亦不諱言他認為責任在於執法者應公正執法,對示威者、撐警者甚至違紀警員一視同仁,特赦示威者反非理想。
年輕人是我啟迪
「確實,喺我哋嘅框架裏面,特赦未必做到。我哋提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特赦的話,正正同呢個原則矛盾。有時我哋心裏嘅理想境界,唔係呢個制度、呢個框架可以提供。」
劉偉聰五十有一,年輕時曾任自由黨創黨主席李鵬飛助理,後在行內知名律師行工作逾20年,2010至2012年任暫委裁判官,怎說也算事業有成。但他在訪問中反覆提到,今天屢被政府、警察說成「暴徒」、「曱甴」、甚至已淪為階下囚的年輕抗爭者,才是他的啟迪。
去年5月,本土民主前線前發言人梁天琦被裁定暴動罪成,資深大律師蔡維邦為梁求情時說:自己這代人,八、九十年代讀完大學,甚麼都不需做,民主化像天跌下來;後來民主化減慢,他們就交由司徒華、李柱銘等「do the fight」,自己繼續為事業和家庭奮鬥。
蔡為梁辯護:這一代年輕人之所以如此,只因自己的一代人推卸責任。
與蔡同代的劉偉聰,有相似告白。「(做)法律係為生嘅啫……」成長過程中社會福利政策逐步改善,靠教育向上流動,成為大律師,人人稱羨。「如果唔係呢幾年嘅事情,我甚至會覺得,呢啲係我努力的成果嚟㗎嘛!喺一個太平盛世,最緊你要交足稅。」
「我哋一路獲得好多利益,唔會懷疑、都唔會不安——從來都冇,仲覺得自己幾叻。」
劉偉聰在訪問中千叮萬囑,不要說他是「幫」年輕人打官司,「我只係碰巧搵到自己的位置,可以令到自己良心好過啲。」
「拋頭顱、灑熱血,我做唔到。勇武抗爭,我都做唔到。所以我更加佩服年輕人,居然放棄自己咁多前途、咁多未來,可以為咗呢個地方、為唔認識嘅陌生人,選擇咁嘅路向。」
從法庭走進社區
2016年年初一旺角衝突,法官一錘定音,盧建民暴動罪成,判囚七年。庭內眾人始料不及,記者個個目瞪口呆,以為聽錯,盧建民女友扯着律師衣袖,嚷着一定要上訴,社運常客黃婆婆在五樓大堂,尖叫嚎哭。
律師總和其他人身處不同時空,依然面不改容。
問劉偉聰當時在想甚麼,他說,「見到自己對咗大半年嘅當事人,原本係自由身,審訊完可以返屋企食飯、見女朋友,但從(還柙)嗰一刻,就有好多年唔能夠做以上嘅事情,點會冇感覺啫?」
「但因為我的專業身份,或者專業的面具啦,我會隱藏感受。」
劉偉聰坦承,自己不敢上前線,惟有盡量在安全距離,做最多後援工作。最近,他積極考慮參選11月區議會選舉。
本來日日出入冷氣辦公室,庭上辯論有理有節,要在街上擺街站、接街坊個案、林林總總雜務,處理得來嗎?
「其實社區的事,如果當選之後呢,我個團隊會做啦。」劉偉聰說,「最難做,係明明冇爭取到,都話自己成功爭取嘅啫。」
政府在主權移交後廢除市政局及區域市政局,剩下區議會這個沒實權的諮詢架構,連早前特首林鄭月娥舉辦的「對話會」,和四百多名區議員會面兩小時,如果所有人都出席及發言,每人可與特首對話不足16秒。
劉偉聰說,最近落區,最想潛而默化選民:「你明唔明?區議會真係冇用㗎!」但他相信,既然區議會「冇用」,倒不如將選舉轉化為一次公投,盡量發揮選票本身的象徵價值。
「我希望大家今次嘅選擇,唔好再計較蛇齋餅糭、整水喉啦,不如跳出一步,當係一個小型全民投票,話畀世人聽,你想一個咩人代表你呢一區。」
「咩都做唔到,你仲肯出來投票,呢個正正就係你政治理念嘅反映。」
很多人聽到「血債票償」很反感。提倡過「雷動」、「風雲」的戴耀廷,近日在網上略提將選舉轉化為公投,隨即惹來排山倒海的批評。這個夏天流的血太多,選票哪能償?
但劉偉聰認為,體制內外,各自努力,裏應外合,抗爭從來不應只得一款方式。
「只要不是吃人血饅頭便可。」他提醒自己。
後 記
訪問完結前,劉偉聰送記者一本自己寫的書。他在書中署名,寫上:「Wish this burning summer will be over soon ...」
他不諱言,年輕人應退下前線了。
30年前我們早已見識過那無盡碧血,長天漫雨,滴滴滴滴。
中國近現代史是一片荒涼,月照血痕,近看彌新,豈能再蹈覆轍?噫。
北狩錄——人間有清輝
「我好唔想……」停頓半晌,劉偉聰續道,「𠵱家年輕人已經以身試法,我真係好唔想佢哋——連條命都冇埋。
「唔好諗住能夠準確測試到對方底線。當對方有恐嚇性言論的時候,我覺得大家要忍、要退。除非,你唔同意人的生命係最可貴。」
6.12前一日,劉偉聰和友人閒聊,去包圍立法會?還要是周三早上?哪有人?
The rest is history.
劉偉聰的日程表比之前填得更滿了。上庭、去警署、寫專欄、到港大教書、擺街站、做文宣。但他笑言,不太忙,他做事快手快腳,犧牲了的只是喝酒看書的時間。
問他有沒有想像過,如果不是社會這幾年發生的事情,自己的生活方式會否不同?事業會否有另一些發展?
「其實我覺得𠵱家生活先係真正豐富。夜闌人靜嘅時候,我會知道目前所做嘅嘢,起碼有一小部份,唔係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