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勇武媽打「前線都係親生仔」

蘋人誌:勇武媽打「前線都係親生仔」

她是楠姑娘,訪問中常常自嘲是肥師奶,自從6月反送中運動開始,她一直在後方支援前線抗爭者,最初去五金舖找面罩豬嘴,到後來送他們食物券,又找醫生幫受傷的前線義診。

夏天過去,數數手指,她支援的前線,已超過100人,閒來冇事,大家WhatsApp閒話家常。年輕人當她是大姐姐,有人出發前給她遺書,有人和家人決裂,有家歸不得,向她求救。她將這些故事,分享到自己的facebook(Nam Gu Leung)。有人說她太高調,但她不以為然:「我有責任話畀大家聽,佢哋每一個,都係有血有汗嘅香港人。」

撰文:李偉圖 攝影:梁志永

對於記者的訪問請求,楠姑娘考慮了很久,她說接受訪問,是希望更多人了解年輕人的心聲,但她不願透露個人身份,因不想工作機構受影響,只稱自己在非牟利組識工作。

一切都由6.12開始。自雨傘運動以來,她一直都是典型的和理非,6.12那天,她和朋友在政總外較後方的位置,沒料到警方竟狂放催淚彈,她身旁的「細路」不知所措,邊走邊喊,她於是拖着幾個年紀較細的,左一個右一個,和他們一起撤退。

自此,孩子的眼淚和驚惶表情,深深印在她的腦海。「我問自己,點解要班後生喺前面食晒?」其後衝突一天比一天激烈,她很想幫忙,想過做勇武,但她覺得自己實在太肥,如做勇武恐怕會連累他人,急救她很多年前學過,有些已忘記,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在後方替前線做支援。

和理非和勇武,好像是兩個世界,她從不上連登,不用Telegram,也沒有上前線,要支援,又如何入手?

面對暴政不斷壓迫,年輕人彷彿在一夜間長大,對此楠姑娘感同身受。資料圖片

當和理非遇上勇武

「最初我只係想幫年輕人,冇話一定要前線,所以一放工就去連儂牆,有示威就去示威現場附近,見到有啲一個人,或者唔開心喺度喊,就同佢傾吓,之後發現,大部份都有參加運動。

「第一次接觸其實好關鍵,會清楚講明,Auntie係想幫佢哋,會派卡片,仲開埋自己facebook任佢哋check。」她形容自己頭頂好像有條天線,無時無刻感應身邊是否有年輕人有需要。要獲得年輕人信任,厚臉皮是必須,另外就是真心。

有晚她深夜去完連儂牆,到麥當勞食飯,看見一名男孩雙眼浮腫,一個人坐,她於是買了兩份餐,坐在男孩隔鄰,推說朋友有事先走了,問男孩能否一齊分享,以免浪費食物。

「佢話唔好,話冇錢畀返我,我問佢食咗飯未,佢話今日食咗,再傾一陣,話只係食咗lunch,於是一邊食一邊傾,我又傾吓連儂牆,畀我遊行嘅相佢睇,等佢知道我係同路人,然後就傾吓佢咁夜唔返屋企,係咪同屋企人鬧交?一直傾落去。」

打開話題,建立信任,楠姑娘不是社工,卻擁有社工在街頭搭訕的技能。相遇於街頭,一席話後交換電話,她當他們都是自己親生仔。

「之後每一個仔搵我,我都會搵機會再同佢見面,我好珍惜見面嘅機會,就算冇事,都會搵啲囝囝,噓寒問暖,問佢有冇食飯之類。」

慢慢地,她認識的前線越來越多,而她總是有求必應。運動初期,前線物資短缺,甚至連應付催淚彈要用甚麼面罩豬嘴也沒太多人知道,她於是走了好幾間五金舖,逐間逐間查詢。

訪問當天,她隨口就介紹了幾個型號:「濾罐60926係好,但係好貴,亦好難搵,但原來可以散買,然後自己裝嵌,即係將6006嘅罐,加502嘅蓋,再加P100嘅棉,執埋一齊,都係一樣。」

有經濟困難的,她就買食物券送他們;受傷不敢到醫院看醫生的,就安排醫生朋友義診;和屋企鬧翻無家可歸的,她找信得過的朋友讓他們借宿;每逢周末示威,她會逐個仔發短訊問他們情況,直到黑夜降臨,她就和丈夫駕車出外送他們回家,然後等到差不多天光,她確保所有人都回覆平安,才能安然入睡。

也有傷心時刻,就是知道有囝囝被捕,她就會發矛,心亂如麻地打支援電話找律師。但更傷心的,是收到一張聖誕卡,裏頭寫滿感謝字句,怕自己捱不到聖誕就會被捕,於是預祝她2019聖誕快樂,還有令人更心碎的:他們的遺書。

第一次收到抗爭者的遺書,楠姑娘即時灑淚,「我不想收,但他說我不收,就冇人幫他了」。

當接到暫託的遺書

幾個月以來,她一共收過兩封遺書,訪問當天,她事先問准了兩個仔的許可,將兩封遺書帶來,兩封都用信封入好,封了口。

第一封遺書,信封上寫了一個地址,她清楚記得,收到那天是7月24日。「呢個仔得16歲,之前受傷,一直唔敢睇醫生,於是我安排醫生朋友去睇佢。」「睇完之後,其他人走晒,佢就從袋度拎呢封遺書畀我,叫我幫佢保管。」

她天性眼淺,也從未遇過這種情況,收到遺書時,眼淚即時忍不住,邊哭邊拒絕:「我唔可以幫你保管,你係咪黐線㗎?」但對方堅持要她收下,又拜託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出事,請她一定要到信封上的地址找他母親,因為母親讀書不多,字也不識多個,希望她可以將遺書讀給母親聽。

「我唔想收,但他說我唔收,就冇人肯幫佢了。我惟有話我只可幫你暫託。」

收了遺書後,她連續四天都睡不着,像有顆鉛球掛在心口,萬念俱灰。

第二封遺書,信封上寫着「對不起」三個字,還附有一張寫有地址的字條。「對唔住唔係同我講,係同佢媽咪講。」

「呢個仔,銀包裏面長期有張A4紙,摺得好細好細。」17歲的他將A4紙從銀包取出來給她看,原來是母親寫給他的一封斷絕關係協議書,他和母親相依為命,但母親是深藍,有天他一覺醒來,就發現協議書放在書枱上。

「坦白講,我唔想再收,只係薄薄的一個信封,但我覺得好重。」對於兩個仔的要求,她從不應承,勉強收下,也只稱是暫託。

兩封遺書,她最初隨身攜帶,後來又覺得這樣帶着,很容易弄皺弄髒,她很想保存兩封遺書的狀態,怕辜負了兩個仔,於是將遺書鎖在家中夾萬中,和自己的出世紙、結婚證書等放在一起。

「點解佢哋要寫定遺書,交畀一個識咗唔夠一個月嘅女人?」「你以為佢哋唔怕死?你錯,佢哋好多怕血怕痛,更加怕死,好多仔連打交都未試過,點會唔怕?」

「好多時去完前線,回來成個人仲震緊。」

「好多都成日發噩夢,半夜驚醒,夢裏俾人追打,頭破血流。」

「好多人同我講,點解你唔勸吓佢哋唔好抗爭?但係邊個逼佢哋行呢一步?唔該你面對現實,就算我唔幫佢,佢哋就會唔去?全香港只有一個人可以令佢哋停止,就係林鄭。」

手上的8.6元,是前線抗爭者還給楠姑娘的部份飯錢,楠姑娘一直留着。

當年帶着120蚊出走

這個暑假,前線年輕人面對政權暴力不斷壓迫,他們彷彿在一夜間長大,楠姑娘對此感同身受。

「好多人問,我點解咁關心佢哋,其實我唔係特別偉大,只係我都同佢哋一樣,都係一個被迫長大嘅細路。」

楠姑娘永遠記得升中一的那個暑假,他被父親用摺凳毒打,全身傷痕送入醫院,整個暑假留醫,最後右耳永久失聰,那時她只有11歲。

「老竇覺得我腳頭唔好,又超級重男輕女,所以我由細到大,佢同媽咪婚姻唔如意,就攞我發洩。」

那年頭家暴不如今天般受到重視,父母打仔像天經地義,失聰後情況也沒有改善。「返親學我就耷低頭,好怕同學見到我俾人打到豬頭咁。」

一直到中三那年,她忍受不了長期身心折磨,帶着身上的120元利是錢,離家出走。頭幾個星期寄人籬下,輪流到同學家中暫住,但同學不能理解,覺得她是壞女孩,才會離家出走,漸漸和她疏遠。

「嗰時學校附近有間餐廳,知道我情況,叫我日頭放學後去幫手,有人工,包食包住,夜晚就俾閣樓我瞓。」

她住了一個學期,終於儲夠錢,到外頭租板間房,她人生第一張床褥,就是餐廳老闆娘送的,中四中五的學費,也是老闆娘替她付的。

中五畢業後她出社會工作,一日打兩份工,死慳死抵,「我覺得我係金字塔最下面嗰層,一定要生存。」幾年後老闆娘移民加拿大,有次回港探親,她想用幾年辛苦儲落的十萬元,報答接濟之恩,她怕老闆娘知道拒絕,就將十萬元紙幣全部放進禮物盒,當禮物送給她。

「佢係我一生裏最大嘅恩人,我人生最困難時,佢一次一次向我伸出援手,仲有好多幫過我嘅人,每一筆我都記在心,當我有機會,我一定要還,或者還畀其他有需要嘅人。」

要獲得年輕人信任,楠姑娘表示厚臉皮是必須,另外就是真心。

當晚手術也是中秋

今年中秋,楠姑娘收到其中一個仔的WhatsApp,說這個中秋很難過很孤獨,他覺得自己是孤兒仔,希望可以有人作伴,原來少年已經第三次被家人趕出家門。

「聽到佢話自己係孤兒仔,我好難過,我之前送過佢返屋企,佢老竇好激動想打佢,我仲擋咗幾下,我肥,皮又厚,中兩下冇所謂,但阿仔呢個年紀,心靈嘅痛一定大過肉體嘅創傷。」

她想起19年前,那是她結婚後幾年,她意外懷孕,卻內心忐忑,由於童年不愉快,本來想不要孩子,最後鼓起勇氣,決定生下來,那知道到了23周,孩子突然心臟停頓,胎死腹中,她被推入手術室做人工流產,孩子被當作醫療廢物處理。

「當時覺得我好對唔住佢,佢會唔會感覺到我唔想要佢,所以離我而去?」

手術完成那個晚上,正是中秋。

「如果順利,佢今年都應該18歲,好似我𠵱家啲仔咁大,佢會唔會係一個善良嘅人?」訪問在公園進行,時值黃昏,天色都暗下來,她一邊用手抹眼淚一邊說。

她在fb寫道,自己也曾經是半個母親,「我係一個女人,點都有啲母愛,𠵱家就可以分畀佢哋啦。」

這個中秋,她和丈夫取消出外晚飯,邀請所有無處可去、有家歸不得的勇武少年到家中,一同晚飯賞月,希望孩子有個溫暖中秋。

她的愛,讓和理非和勇武走在一起,齊上齊落,也是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