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流動樹窿 聆聽躁鬱香港

蘋人誌:流動樹窿 聆聽躁鬱香港

每日接收海量資訊,卻自覺難以抽身的年輕Telegram channel管理員;擔心乖仔被打被拉,卻又無力阻止的焦急媽媽;還有總掩蓋面孔、滿身傷痕卻又看不清表情的衝衝子……今年盛夏,無力抑鬱、恐懼憤怒瀰漫香港,很沉重。「咩立場咩顏色咩年紀都好,今日都好需要一個樹窿」。90後社工黃天樺是義工組織「心聆樹窿」的發起人,由機場集會、中大百萬大道到屋邨地鐵站口,都見到穿上一身粉紅的他,和夥伴夾在黃藍老嫩之間默默聆聽、不時點頭,借出一雙耳朵,化身流動樹窿,聆聽躁鬱香港,讓不同立場政見的人,吐露衷情。
記者:呂麗嬋 攝影:何頴賢

這個夏天,無力抑鬱恐懼憤怒瀰漫香港,很沉重,發起心聆樹窿義工組織的社工黃天樺,希望可以聚集有心人,一起聆聽香港。

組織現有8個核心成員,還有逾10個學生支援網絡平台工作,定期於社交媒體發放情緒支援的資訊。

由遊走不同集會到申請在屋邨和地鐵站擺街站,易拉架後放兩張摺椅,便是流動樹窿。

在神學院讀輔導的張佩珊(左),在出席機場集會時看到單張,透過社交媒體主動聯絡,希望加入成為樹窿一分子。

害怕被捕 找尋另一種參與方法

開學日,走出大學站往百萬大道的路上,是看不見盡頭的黑衫人潮。參與另類開學禮的年輕人,大部份都戴上黑色口罩,有些更「full gear」上陣,看不清表情。這天告了假,帶上易拉架傳單的黃天樺,卻有與別不同的dress code,一行四人清一色粉紅,在黑色人潮中,異常矚目。「一直唔覺得着咩色衫代表甚麼,但𠵱家確實好多人以顏色認人,所以團隊特登揀咗隻平易近人嘅顏色,最搞笑係有次擺街站,有個着藍色衫嘅中年人行過嚟,話好在你着粉紅色,唔係我都唔會同你講嘢……」天樺苦笑。

大抵,這便是今日香港。在劍拔弩張的社會氛圍下,大眾在社交媒體或在Telegram、急不及待發言表態控訴或派嬲冷嘲熱諷,眾聲喧囂,卻偏偏沒空間沒時間,坐下聆聽對方說話。「第一次街站,係某個因反修例輕生年輕人嘅追悼會旁,我哋遇到好多企喺前線嘅人,佢哋未必可以周圍同人講,情緒好差,你勸佢不如停一陣,佢話唔得,因為佢哋另一重身份係Telegram channel嘅管理員,亦係記者,停唔到落嚟」。原本做廚師、現無業的阿超,是其中一個自覺「停不下來」的年輕人。

「你唔參與呢場運動,香港就無㗎嘞…」是其中一個讓年輕人義無反顧走上街頭的原因,也是不願上鏡的阿超,全情投入運動的原因。由傘運到反送中、由和理非到成為別人眼中的衝衝子,阿超直言,在港府加強鎮壓下,害怕被捕,想由前線退到後方,又感到自責。站在十字路口,很焦慮。「8.31嗰晚我無出嚟,唔係因為怕屋企人鬧,係真係覺得會出事」。有急救證書的他,不諱言想過改以急救員身份繼續參與,但內心很掙扎,不敢和朋友傾訴,一腔苦水無處宣洩。

「你見到咁多人被打被拉,我話唔驚係呃你,但你走咗去,或者只係想以其他身份掩飾,咁係咪好虛偽呢?呢啲可以同邊個講?成果未有,大家成日話醒覺,其實同以前啲人話階段性勝利,用嚟自我安慰有咩分別?」越說越激動,看不到出路,糾結的心情讓他連夜失眠,加上與家人鬧翻,更覺無望。「細個每逢六四,爸爸都會帶我哋去維園,平時唔係無偈傾,但佢話我哋咁樣佔馬路圍警署就係唔啱,俾人拉亦無得怨,我話如果覺得無用就唔做,咁你同啲藍絲有咩分別,係無良知……」看法不同,也許沒對錯,但一場交,卻以爸爸大力拍枱和兒子的眼淚告終,父子倆自此亦無再交談。

助受困者抒發悶氣 免走不歸路

像這樣的兩代故事,今日香港並不罕見。人與人、市民與政府,徹底失去信任;曾經的避難所,變成自由意志遍地開花以外的另一個戰場。港大李嘉誠醫學院公共衞生學院早前公佈的調查顯示,今年6月至7月,港人疑似抑鬱症的比率上升至9.1%,較佔中期間高出近一倍,有潛在自殺想法的,亦多出一個百分點。「呢個運動衝擊係好大!」黃感嘆。除了黃藍光譜的兩極,站在十字路口選擇沉默的人更多,除了高壓式的白色恐怖,現實是很多人不敢暢所欲言,擔心被質疑被批判。

「好多人瞓唔着覺,見到(直播)畫面要睇但又喊,喊完又要睇又瞓唔着……」無力抑鬱恐懼憤怒瀰漫香港,很沉重,天樺直言人微言輕,不是當權者,無力解決深層次的制度問題,但希望利用自己社工的背景,做點能力範圍以內的事。「大家其實都好無力,唔知可以再做啲咩,喺集會現場識咗Joanna同其他社工,雖然乜資源都無,但大家理念相似,也有相近嘅輔導背景,心聆樹窿就係咁走出嚟」。

天樺承認,自己經驗尚淺,也是摸着石頭過河,遇上複雜的個案,會再轉介給相關的輔導機構,但當務之急,是行出第一步,只因不想再看到有香港人在當前亂局下選擇結束生命。「一次傾談其實唔夠,但起碼我哋行出咗第一步,先做個樹窿,讓受困擾感覺有人同行」。坐言起行,由主動出擊遊走不同集會,到申請在屋邨和地鐵站擺街站,他表示找尋樹窿盡訴心中情的,由支持運動的中學生,到對手法有保留的80歲老伯伯都有,光譜很濶。

「有黃也有藍,來自不同年紀、不同階層」。他直言不想以立場分隔聆聽對象,畢竟生活離不開政治,但政治不是人生的全部,撇除不同顏色重見一個人,每個人都有喜怒哀樂,會軟弱會害怕會擔心、身份既是爸爸也是兒子,都希望保護自己的家人。「試過同一個中年媽媽傾,坐下來面對面,足足傾咗兩個鐘頭,佢由自己嘅家庭仔女到香港當前嘅情況,咩都講,講出自己的擔心、講出對兒子嘅一啲諗法」。對家人難以啟齒的一些心底話,面對陌生人反而可以暢所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