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凝視】我們荷蘭人……

【片刻凝視】我們荷蘭人……

【片刻凝視】
「我們荷蘭人呀,」坐在我面前的老外聳聳肩,面容似笑非笑,若無其事地準備下個結論;他當然說的不是中文,他說的英文是:“Well, we are Dutch people, you know...”通常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猜想已經有一句自嘲的笑話等在後頭。

我對荷蘭人一無所知,我遭逢的荷蘭人都是職場工作上偶遇的「相手」,但不知怎麼地,他們都有冷面笑匠的功力。

此刻坐在我面前的荷蘭人,是一家位於洛杉磯唱片公司的總經理,年紀大約是三十已過四十未滿,一頭紅色捲髮,有著淺藍的眼眸,加上運動員式的膚色和瘦削的臉龐,面頰還帶著日晒後的雀斑。他因為公司的業務巡迴來到亞洲,本來我們約好一起吃飯,談的是兩家唱片公司的授權與合作,但我們兩家公司各自都屬於另一個大集團,集團對集團已經談好了合作的協議,好像我們能增補的東西也不多,晚餐桌上談著談著,就變成生活上的純聊天了。

荷蘭農夫鍋 馬鈴薯份量驚人

正談到我在荷蘭旅行的經驗,講到有一次在阿姆斯特丹一家餐館裡點菜,我對荷蘭菜一無所知,餐廳也只是在路上隨意挑的,菜單上的每一道菜都只能望文生義(當時我也還年輕,對食物的經驗與理解都極有限),最後我在菜單上看中了一款叫「農夫鍋」的主菜。等到菜餚上來時,全桌人都驚呆了,那是一個像水桶似的容器,底下滿滿鋪了馬鈴薯泥,上面則盤旋著一條巨型香腸。香腸已經大得嚇人,但半個水桶的馬鈴薯泥(怕不有一兩公斤),究竟是什麼樣的大胃王可以吃下這許多的馬鈴薯泥?

荷蘭總經理不以為忤,神情澹定,說:“Well, we are Dutch people, you know...”他略頓一下,「我們真的不在乎食物,而且我們真的只吃馬鈴薯。」

「我小時候鄰居小孩來家裡玩,到了晚餐時間還不想回家,我的母親就有點煩惱,她走到我們小孩旁邊,很禮貌地問我的同伴,『晚餐你想要吃一個,兩個,還是三個?』」荷蘭人很冷靜地下了結論:「我們荷蘭人呀,我母親問的,真的就是你要一個,兩個,還是三個馬鈴薯?」

那天晚上的促膝暢談,匆匆轉眼已經二十八個年頭過去,我仍然不知道這句話是「客觀描述」,還是他開的玩笑?我也一直忘了向懂得荷蘭的朋友求證。(嘿,韓良憶,你在哪裡?)

很多年後,在另一個場合裡,這回地點是在倫敦一家燈光幽暗的餐廳裡,另一位紅頭髮的總經理,笑著對我說:「我們是荷蘭人呀,你懂吧,」他把手指用力點在餐桌的桌布上:「我在地圖上一點,那是一個沒有人去的地方,我就說走吧,我們荷蘭人就該去沒有人要去的地方……。」

總經理夠膽 十八歲遊歷中國

這一次的荷蘭人是跨國大公司的歐洲區總經理,大公司剛剛收購了我們合作的歐洲企業,我們對未來合作感到不確定,約了會議,我特地飛往倫敦,就遇上這位能幹的歐洲總經理;我們下午就開完了會議,澄清了所有疑惑,達成了所有協議,到了晚上吃飯時,又變成純聊天了。

話題講到了旅行,我們各自分享年輕時旅行的趣事;我講到我初次在美國流浪一整個月的故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覺得新鮮。他聳聳肩,說:「我的也差不多,我第一次長程旅行,在中國,一九七八年。」

一九七八年?我瞪大眼睛,那時候還沒有「改革開放」呢;我自己第一次到中國大陸是一九八六年,還是偷偷摸摸的,那時候回台灣是要抓起來的,我以為我已經是個pioneer,但他比我還早。我問:「你去那裡做什麼?你幾歲呀?」

「我當時十八歲,正準備上大學,我有一個暑假可以出去旅行,我想不出來要去哪裡,我閉著眼睛在地圖上一指,睜眼一看,那是中國。」膚色古銅,兩眼炯炯有神的荷蘭總經理說:「我沒有聽說有誰去過中國,或要去中國的,我心想,這就對了。」

“Well, we are Dutch people, you know...”荷蘭人說了一句我記憶猶新的話:「我們荷蘭人就該去沒有人要去的地方,如果那地方沒有人去,我就要去那個地方……。」

「後來呢?」

「我和我哥哥一起上路了,我十八歲,他二十歲,我們一起在中國內陸旅行了兩個月。」

「去了哪些地方?」「我們去了湖南,貴州和雲南,奇妙的地方。」

「太神奇了,那個時候,在中國旅行還很困難呢,買張車票都難。」我嘖嘖稱奇。

旅遊與投資 都選沒人選的路

「我們太年輕,什麼都不懂,只知道要去沒有人去的地方;也不知道苦,生活的艱難是很容易適應的;我很慶幸當時我們傻傻地就去了,現在我們可能就要考慮很多事了。事實上,我們跑去看世界,世界也看著我們,我們到了貴州鄉下,當地人都沒看過我們這種人,」荷蘭總經理笑著指著自己的紅髮:「我們走到那裡身邊都圍著各種觀看的人,我們幾乎不可能迷路。」

最後總經理下了結論:「我們是荷蘭人,我們刻苦耐勞。」

又過了幾年,我和一位英國的知名投資經理人坐在「鼎泰豐」的座位上,他說:「我是四分之一的中國人。」我瞪大眼睛看他,除了一頭黑髮,他那刀削似的好萊塢俊男臉龐,看不出一點中國跡象。

「我祖母是生在印尼的華人,我祖父在印尼娶了她;我的其他四分之三是荷蘭血統。」他看出我的困惑。

「我以為你是美國人或英國人。」

「我在英國長大,在美國工作,現在又回到英國。」

「在美國和英國工作有什麼不同?」

「在美國,什麼都是分工的,效率都是單一計算的;在歐洲,地方小,不是每一項投資都會得到規模。在美國,每一項投資都要想到出場;但在歐洲,如果你這樣想,你就沒有太多案子可以投了。」試圖跟我攀「華人」親緣的外國人說得起勁:「在歐洲,如果投資不能退場,我們樂意當長期股東,只要報酬是好的。」他聳聳肩:「我們是荷蘭人啊,我們不介意投資小,我們喜歡把小的做得不可或缺,我們投沒有人投資的地方。」

多麼有趣的荷蘭人,我們去沒有人去的地方,我們投沒有人要的案子。

撰文:詹宏志
PChome創辦人、台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