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的拍賣 - 沈西城

庸俗的拍賣 - 沈西城

內地書友跑來問我:「沈先生,你手上可有董橋先生的書?」答以「有」。「多少本?」書友問。我想想,回答:「十來本吧!」書友臉上綻放喜悅笑容,好比秋陽般和煦。看他怪兮兮的,忍不住追問是什麼回事?呷口咖啡,書友道:「沈大哥,可否讓一本給我?你開個價!」我弄糊塗了,讓一本,啥事?書友見我滿臉狐疑,直言:「很想要一本董先生的書!」自己看?搖搖頭:「我想拿去拍賣,董先生的書,在大陸書本拍賣市場很有價,假如有簽名的,那更好,會拍得很大的價錢哪!」我恍然大悟,原來是想拿董橋的書去賣錢。啥路道?咱不幹這種事,搖頭堅拒。我非貪婪之輩,有尊重朋友之義,拿朋友送我的書去掏錢,無疑是背叛友誼。吃了記悶棍,有點窘,訥訥地道:「那就當我沒說過吧!」生意不成仁義在,我教他講講內地現況。書友坦然相告,這幾年內地書市場盛行炒賣名家物品,書本、信件、照片都列其內,尤其是名人簽名書本,可拍得上佳價錢。舉個例吧,知堂老人簽名書如帶有上款的,價錢可翻幾倍。若然上款是名人,譬如周作人送贈適之先生,那就是無價寶。多年前有一通知堂老人信件拍賣,價近一百萬元,人人咋舌。老人生前遭逢世變,喪亂迭經,生平志事,百不一酬,而煩冤極憤,鬱結幽憂之情,流露筆端,悱惻哀傷,無盡悲涼。鮑耀明惋之,憐之,述其人晚年云──「他太太晚年時常有神經衰弱病,無端發脾氣,看他的日記就知道。他生活很辛苦,晚年寫了很多文章,在香港也發表不少。」鮑耀明同情知堂老人,給予援助:「我跟他講,在我這裏是舉手之勞,有什麼需要,說給我聽。這樣他說我現在想要點花生油,方便就請寄點花生油給我。」因而得知知堂老人晚年生活是如何的貧乏。六七年夏,老人倒在灶間冰涼地板上離世,冷冷清清,無人察覺。一代大家,顛倒悲歡,百劫難灰。今一字萬金,不謂人世間最大諷刺者何?

認識董橋,始於七十年代初,在快報編輯部。其時我想到日本習日語,向劉以鬯先生辭行,並冀能得關照,寫一點遊記之類文章補貼支出,不意碰到董橋。才三十出頭,高高瘦瘦,半頭蓬髮,一臉秀氣,在跟劉先生聊天。先生作介紹,我們握手,寒暄幾句。後來方知董橋也是來作告別,正準備赴英國就職和深造,那時已結婚,帶着太太康藍一起去。我因為孤身上路,不免有點兒飄零落泊的感觸。一別經年,再見董橋,已是《明月》老總,補上胡菊人的缺,好大哥克亮留下助董橋一臂之力,我卻未能再續前緣,為《明月》供稿,只好另闢蹊徑,寫通俗小說療飢。由於有過這段交往,一零年看到楊照先生在《蘋果日報》文章裏提到我,忍不住寫信給時任社長董橋,要求寫一篇小文回應。很快得到回音──「可以,千五字一篇。」就這樣把我拽出陰沉積鬱的泥淖,重握筆管,文章一篇一篇地寫到現在。我喜歡董橋的文章,橫逸有奇氣,上窺唐人堂奥,下接宋明餘緒,幾具神化。尤其是他的長句,精妙絕倫,奇怪的是別人寫長句,我讀來累贅,惟董橋的,則感清爽通暢,毫不拖泥,甚而還嫌不夠長。這是啥道理?前輩告我那就是功力,你看得拍腿叫好,人家背後幾十年磨練。我臉皮厚,前幾年,董橋每出一本新書,我都寫信去求索。他不嫌煩,爽氣饋贈於我,上款先是「兄」,後冠以「尊兄」,三級跳,愧煞小弟。書友誘之「有董橋簽名本,可拍若干千,大哥有十來本,可得五六萬!」嘿!別說六萬,即便一百萬,那又如何?好書留身邊,閒時隨翻閱,既可得益,且能憶往,人生一大樂事,豈阿堵物能代?

書友改口問可還有別的書物?幾趟搬家,大多蕩然無存。書友搥胸頓足,怨我暴殄天物。忍不住告訴他身邊還有日本名家五木寬之《青春之門》的簽名本,豎起五根指頭「五千,行不?」(市儈,市儈呀!)這本小說存在着我跟五木先生友誼,豈可輕率抹掉?前幾年想過翻譯他的隨筆,不知該投何處而作罷。他的《隨風而逝》是出類拔萃的名作,跟福永武彥的《遙遠迴聲》,日月星輝,相互照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