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人語】
七十後港人移民宋軒麟,人到四十才執起導演筒完成首齣紀錄片《雙縫》,重塑三代裁縫之家漂泊三地的大城小事。一門手藝、幾套長衫,編織出貫穿歷史的香港人命運,浮萍的淡淡自白,觀照白色恐怖下一觸即發的香港第四波移民潮,變成遊子寫給香港的情書。
「晚上吃飽飯,一家人聽大班的《風波裏的茶杯》;晨早輪到黃毓民接力。」宋軒麟回憶,在加拿大樓高三層的住所,當年用56K撥號上網接駁了全屋喇叭追聽電台評論,那是典型香港移民的日常,唯一差別是多倫多比香港慢12個小時,「十點前特首」鄭經翰變了夜班。
宋軒麟笑說,就算移民加國22年,異鄉人對香港的感情有增無減,一家人仍然愛J香港實時交通消息和風暴新聞:「告士打道東行擠塞、預料兩小時後將改掛八號烈風信號,是十里洋場的港人心靈慰藉。」宋家聽到屯門公路順暢心裏會很踏實,颱風來襲會奔走相告。
兩年前特首選舉,宋媽媽一夜無眠,「希望一瞓醒曾俊華當選!結果……」《雙縫》有記錄這一幕,隔着銀幕也感受到宋媽媽的熱血。「香港是值得我們關心的故地,雖然我們已沒多少影響力,但仍然想香港好。」烽煙四起的香港突然變得陌生,宋家更是不時頓足捶胸。
宋軒麟的爺爺當年因內地政局動盪,放棄上海的裁縫事業,抬着一部衣車、帶着一個徒弟走難來港,落戶淺水灣酒店,由零開始。
一代香港人,總有一代封塵但美好的回憶。宋軒麟的父親記得,在淺水灣寄宿的裁縫學徒們每晚人人守住一支街燈捉和味龍,然後用辣椒炒來當消夜。有時,淘氣的師兄會在昏暗的走廊,用模特公仔加地拖頭扮鬼嚇師弟,小日子艱苦但美好。
爺爺急病,父親臨危接手祖業,夫妻合織四十多年,九七回歸遷往異鄉,在多倫多創業。「爺爺和父親的客人都是南區和山頂的有錢人和英國專業人士。93至94年開始大量英國人撤走,父親有感行業式微,碰碰運氣試技術移民,想不到半年就走得。」
時代如剪刀 捨割往事
走還是留?當年宋家民主地進行全民投票。宋軒麟是最不想走的一員,「我雖討厭香港的教育制度,但當時有種與港人共赴國難的情懷。」於是,他跟雙親約法兩章。第一,1997年7月1日他勢必留港;第二,大學畢業後他就回流香港。
1997年7月1日,大雨滂沱的香港成了全世界的主角。廿歲出頭的宋軒麟果然以一個近乎宗教儀式的方法默默紀念這若有所失的一刻。
「我跑到啟德機場,在客運大樓外面停車場那個行針的鐘前,拍下一段錄像,紀念那一刻的來臨。」宋軒麟自小在東九龍長大,住麗晶花園、愛在九龍城看飛機升降,但那刻的啟德機場變得有點寂然而陌生。
加拿大明明福利好,住大屋又呼吸自由空氣,但宋軒麟仍然戀棧香港,歷史系畢業後便急不及待獨自回流,第一份工就在航空公司工作。為何離別了卻願再相隨?
形容自己是「經歷過八九民運那代人」的宋軒麟挺拔了身子說:「因為每個青少年,都會被時代塑造成那一代人,有一套價值觀清楚自己是香港人,要承擔香港人的優點與缺點,那刻我覺得大時代來臨,好想自己有份參與。」2016年,宋軒麟的平面設計師弟弟突然失業,想跟父親學縫紉手藝,宋軒麟決定回加拿大住了三年開拍紀錄片,他說如果沒有這決定,他應該會一直留在香港。
「時代就如剪刀,捨割我們的往事,叫我們相信留下來的花布或記憶,能縫合成一襲貼身的長衫。」
1967年六七暴動、1989年「六四事件」,引發八九十年代數十萬人在九七香港主權移交前先後兩次大移民潮。廿多年之後,特區政府提出修訂《逃犯條例》掀起軒然大波與歷來最嚴重信心危機,隨時引發港人第四波移民潮,隨時集體「快閃」逃難。
談起港人向來視香港為「跳板」,有事就出走,風平浪靜時就回流搵錢,宋軒麟顯然並不認同。
毋忘初衷 與港共榮辱
「香港並非指香港、九龍、新界的一千多平方公里,香港從來是一個network(網絡),留學好、移民好從來是香港的extension(延伸)。香港不只是困在一個小島的七百萬人,還有一百萬非居本港的香港人在維繫緊『香港』。」宋軒麟預示這半年和未來幾年,會有很多港人選擇離開,他一方面為香港的失血覺得難過,但根據他過去廿多年的第一身觀察,他視之為正面行徑。
「一大堆港人是肉體上(physically)出走,但情感上(emotionally)他們無離開過,他們只是在幫忙擴展這個network,離開最終是為了回來。」他舉例指,《雙縫》的監製楊紫燁是一個例子,「她在海外累積了人脈與經驗,再回港發揚光大。」宋軒麟去年開始,也在有十萬港人的多倫多舉辦了迷你的香港電影節,更是一個視障及健全人士共融的電影節。
在航空公司工作過的宋軒麟,看着遊子進進出出,自然感受到香港這個群體的成長,否則近月香港的逆權運動,怎會贏得各地港人附和支持?
宋軒麟強調,他拍《雙縫》的初衷是想讓外界重新定義(redefine)香港。「港人移民與香港共榮共辱,希望讓海外港人的精神面貌,放回香港和國際的視線。」
註:《雙縫》早前在「MOVie MOVie Festival:Life is Art 2019」中上映,將於太古城加開10月13日(星期日)一場。
採訪、攝影:鄭天儀(部份圖片由被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