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誰未聽到 - 邵頌雄

問誰未聽到 - 邵頌雄

《願榮光歸香港》響遍全城,不少網民認為此曲道出示威者心聲,勾起連月來種種深植心坎的畫面。樂曲旋律簡單、曲詞易記,亦是其能迅速引發市民匯聚於各大商場齊聲高歌的原因之一。但以曲論曲,《願榮光歸香港》激昂之處雖然觸動人心,但亦非無瑕疵。以曲詞而言,「拒默沉」、「全力抗對」兩句,對「沉默」與「對抗」的倒置,都顯得勉強;「捍自由 來齊集這裏 來全力抗對」並無點出對抗的是甚麼,但緊接下來的卻是「勇氣 智慧」,兩句並讀,便猶如謂全力對抗勇氣與智慧。至於旋律方面,總覺「最遠處吹來 號角聲」來得有點突兀,而且全曲由最低音到最高音,竟橫跨十六度音域,作為一首予普羅大眾合唱的「軍曲」,無疑難度太高,也間接令樂曲必須以異常低沉氛圍來開展。

五年前雨傘運動時開始流傳的《問誰未發聲》,則歌詞繞口難記。但音樂方面,始終出自名家之手,雖聽來簡單,創作技巧卻遠為圓熟。原曲《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來自音樂劇《孤星淚》(Les Misérables)。樂曲由F大調開始,中段轉為低迴的A小調,然後的重唱則是C大調,亦即A小調的關係大調。如此安排,令重唱樂段比開首僅高五度,而不像《願榮光》那樣以高出整整八度來作結尾。大小調的轉接,也豐富了樂曲的色彩與情感。雖然兩首樂曲都以長短音交替的附點節奏(dotted rhythm)寫成,但相比之下,《願榮光》便猶如八十年代一些製作粗糙但充滿香港情懷的港產片。

因此《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可以成為經典,甚至於土耳其抗議運動、烏克蘭革命、南韓反朴槿惠等,都被用作鼓舞人心的音樂,而《願榮光》雖亦於世界各地撐香港加油而響起,卻僅限於華人圈子之內。究其原因,是前者象徵了一個家傳戶曉的文學巨著所表達的高潔精神,後者則局限於反映香港經歷反修例、721、831等抗爭衝突,當中令人黯然神傷之處、其背後的理念與精神,都不像《孤星淚》那樣廣為人知。

雨果(Victor Hugo)自言此為「宗教作品」,意思大概是指故事表達出一種近乎宗教式的高潔情操。當中對人性善惡的描寫、經歷苦難的意義、寬恕感化的主題、嚴刑苛法的荒謬、喚醒良知的可貴等,都是跨國界、跨世代的恆久命題。正因這些都是普世的命題,故雨果說明這部以法語寫成的小說「既是為英國寫,也為西班牙寫,同樣也是寫給意大利、法國、德國、愛爾蘭」。

我讀過《孤星淚》兩種英譯。原著展現的深刻描劃,對當時巴黎建築物、下水道等活靈活現的描繪,都不是音樂劇所能達至。如今重翻,挑一些章節來讀,發覺一百五十年後,原來時間巨輪只是將一些階級和制度引發的鬥爭推往世界另一角落,而人性卻從未有過絲毫改變。小說中德納第夫婦(Thénardiers)的醜陋嘴臉、蒙混「法治」(rule of law)與「以法管治」(rule by law)的心態、馬留斯(Marius)、安裘拉斯(Enjolras)等年輕人,都於當前環境中比比皆是。或許我們社會需要更多的,是能像米里哀主教(Bishop Myriel)和主角尚萬強(Jean Valjean)懂得寬恕捨己的智者。

把一個人物關係錯綜複雜、故事結構橫跨幾十年的故事化為三小時的音樂劇,實在談何容易?作曲家Claude-Michel Schönberg以歌劇手法,為尚萬強、沙威(Javert)等主要角色、以至贖罪、天國等命題,都寄予特定旋律,而這些旋律又交結出另一些曲子,令這部音樂劇的各幕歌曲可以融為一體,交織出一個動人心魄的舞台世界。填詞的Herbert Kretzmer藝高膽大,將雨果小說中的精神與主角的心理糾結,以精煉文字來配合已創作好的音樂旋律,可以讓不同主角唱同一命題的旋律時,帶出迥異不同的心境。至於大合唱的《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則可以說是匯聚故事中各種不同伏線、張力、理念、糾結而發出的吼聲。這份高度濃縮的象徵意義,來自法國當年的血汗與淚水,為後世衍化為一種普世精神。

填詞的Kretzmer於一篇訪問中,反問記者:「Do you hear the people of Hong Kong?」要聽的不是《問誰未發聲》抑或《願榮光歸香港》,而是良知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