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深慕胡適的猶太女子 - 冼麗婷

【WriteHouse裏的人】深慕胡適的猶太女子 - 冼麗婷

【WriteHouse裏的人】
早陣子,在火車遇到金耀基校長,談生活,又談工作,他突然問到:「你書裏訪問的人物,有多少不在了?」

啊,書裏人物,的確是有人不在了。不在書裏的,也有走了的。訪問過的人,九十多歲等閒事。訪問過的人物們,彷彿已是一個世界,俗世生死難免。花過一些時間去了解去寫的人,知道內容皮毛,所以,他們走了,總會萬般心事。在於採訪,走了的,從此再會無緣。在於寫作,走與未走的,還有無限可能。

大屠殺倖存者 雞棚裏躲足兩年

中秋剛過,朋友在耶路撒冷傳來短訊,希伯來大學終身教授Irene Eber(伊愛蓮),原來已經在四月中辭世。她是該校東亞研究學系元老級教授,開拓中文系,能教《紅樓夢》,後來學系內有兩位教授,也開始把《紅樓夢》繙譯成希伯來文。Irene仰慕胡適,曾親身聽過他演講。她的老師陳受頤,跟胡適及傅斯年同輩,都是北大第一代著名教授,在美國教過不少漢學家。

記得三年前在耶路撒冷古城過中秋,十月初走時,還送女教授烏龍茶,大家輕呷了一口。能見她,是有點曲折。她本來因肺炎大病,我打了兩次電話給老人家,她每次都低訴着,恐怕自己日子不多,說得委婉有禮。經以色列朋友提點,走前最後嘗試,果然在離開那天早上,如願到老教授家一聚,那天,她眼仔睩睩告訴我:"I am coming alive again."

Irene 89年的生命力,我相信,都是來自勇敢的選擇。她是走過猶太大屠殺一代倖存者,著有《The Choice: Poland, 1939-1945》(抉擇),裏面提到,她生於德國,因為排斥猶太人,一家遷到波蘭小鎮Mielec。當一車一車猶太人被送到集中營,她一家在漫天火劫的黑夜,俯伏貼在馬鈴薯菜田找遮擋,在幾乎沒有生存機會下生存過來。當時剛過十歲的Irene,決心不肯跟從父親留守,作了一個連她家人也難以想像的抉擇:少女獨自到外邊尋生路。最終,她找到好心的波蘭天主教徒收留,但要睡在雞棚裏躲藏,足足兩年,等待納粹黨被打敗。

沒戰鬥力的人 靜待敵人被打敗

沒有戰鬥力的人,能做的,就是等待敵人被打敗,等待尊嚴回來,這是跟未來戰鬥的決心,即使,她可能根本沒有未來。但她等,就是不肯死。女教授一個朋友曾經這樣描述Irene:「一個曾經把自己從必死境地救出來的人,基本上不可能指望她有順從依賴的行為。」

接觸下,我感覺那的確是個叛逆的靈魂,電郵裏,我曾問她,72年前的雞棚噩夢會不會再於夜裏重現?「不,我沒有夢見雞棚。德國進佔波蘭六年裏所發生的事情的重要性,遠高於個人命運。我眼看着整個文化被摧毀,作為這個集體浩劫的一個個體,個人的經歷只是眾多事件一小部份,不被了解,而且繼續不被了解。」

她經歷真正的浩劫,明白發生過在自己身上的,不被了解,已不足為忤。但選擇,一定要付代價。作為猶太人,她一生都要讓自己有選擇,無論選擇生與死,無論在美國選擇修讀中國文學,無論選擇研究胡適,甚而多年後到台灣而不到大陸,她都自主命運,這是我寫她所得到的強人感覺。此際此刻,心裏默然無奈。老人危險的肺炎病都能幸運地等她好了,為何往後這三年,沒有動身再訪可愛女學者?

「或許我們還會在耶路撒冷見面,誰曉得呢?」再看這一句專訪開首語,那是Irene在電郵中給我的說話,心裏惘然若失。除了感情,記者無盡好奇與自覺的責任只留遺憾。兩年前,我拜託到耶路撒冷上短課的小師妹把小書《見字如見人》送給老人家。Irene很快主動來電郵,多謝我仍然記得她。只能說,我記得的人有很多,能動身見,動筆寫的,只怕一生難以做完。

但願人長久 歌舞清影外的心事

倒是才子劉中秋後傳來專欄文章,寫了蘇軾跟弟蘇轍子由見面,傷感江湖,《陽關曲》其中兩句,真的讓我喜歡。「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立刻就明白,忠於文字、藝術,怎寫也不會寫應節的歌舞清影。抗世心事,內外交困,明月何年。相信眼前,才會相信未來。眼前不好,還信明年?

明月幾時有?那首甜膩玉女歌者的曲子,無論用甚麼樂器演奏,我一生都不曾有過感覺。心曲,有味道,講喜好,不是隨時隨地可以打得通。演奏的人,或許才是重點。只是今年月滿,紛擾抗爭,雜事紛陳,月冒之際,又想起那位只讀四年小學的好媽媽,堅強勇敢,妝容雅潔,今年月下沉痾未起,心裏有若隱的難過,浮生今古若夢,願人長久。

作家: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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