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屋子」內裝睡廿年港漂覺醒上街抗爭

「鐵屋子」內裝睡廿年
港漂覺醒上街抗爭

以前的專制暴政的告誡是「你幹不得」。集權主義的告誡是「你得幹」。我們則是「你是」。──《一九八四》

「有一間偌大的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魯迅《吶喊》中有一座「鐵屋子」,名叫中國,屋子裏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清醒的人沒有幾個,抓的被抓,殺的被殺,剩下的裝睡,或者被催眠。阿任(化名)裝睡了廿年,三年前漂流到港,在今年的6月9日正式覺醒,與香港人一同「發夢」。政權開始清算,阿任每天活於被送中的恐懼之中,「不知明天,我會否從此消失」。

阿任在大學本科時主修新聞學,與記者一樣。記者說,香港的新聞教育講求人權和民主價值,新聞是第四權、輿論監察。阿任說,中國的一套是馬克思主義新聞觀︰「新聞事業就是黨的耳目喉舌。」多年過去,很多理論已還給老師,這句卻倒背如流。

活在高牆之下,阿任坦言中共洗腦如溫水煮蛙︰蛙不會察覺鍋已被燒紅,就如鐵屋內的人醉生夢死。小學全校「被加入」共青團,戴着紅領巾高唱紅歌,作為「中國社會主義接班人」,阿任坦言加入共青團沒有甚麼好處,但羊群效應,沒有不加入的理由。

初中時,從老師口中知道「六四」,說有興趣的話自己去看,阿任卻選擇留白。大抵是潛意識裏知道好奇害死貓,生於黨國,選擇明哲保身,自言「裝聾作啞,裝瘋賣儍」。他深知為政權背書就可保證好成績:「我就是活生生的一部考試機器。」大學時名列前茅,獲邀入黨,他斷言拒絕這份莫大的光榮:「新聞人是應該以不偏不倚、客觀公正的立場報道新聞。但如果你是從屬於某一個黨派,黨派有自己的利益,若為某黨派而服務的話,那新聞就失去了真實性。」

中共洗腦如溫水煮蛙,阿任指小學全校「被加入」共青團,戴着紅領巾高唱紅歌。

6月9日103萬人反送中大遊行,阿任慶祝生日後看到示威人潮,令裝睡的他猛然覺醒。

生日睹遊行人潮感虧欠

來港後,阿任首度接觸牆外的世界,與其他中國留學生一起參與六四晚會,聽聽甚麼是「雨傘運動」,但當時還是政治冷感的「港豬」。他坦言,真正令這位裝睡的人覺醒,是在今年的6月9日。

當天,他相約朋友到海洋公園慶祝生日。回家的路上,金鐘站黑壓壓的人潮,有的是港人,有的是東南亞人,有的是孩子。人們手裏是標語,臉上是疲憊。他摘下頭上的happy birthday帽子,心裏覺得悵然若失,像是虧欠了他們甚麼似的,儘管他只是漂流過境的異鄉人。

6月12日,他跟公司請了半天假,來到夏慤道,首次參與遊行。那天下着雨,有不認識的人為他撐傘,有人脫下頭盔傳上前線,有看來13歲不到的瘦小女生捧着一大箱水跑上前線。他才發現,原來這片土地上,人們也可以互助和無私,這是他首次體會到何謂「人性光輝」。

自此之後,他學上連登,裝Telegram,在IG上載抗爭日程表,怒轟港共、黑警、黨鐵,打的是繁體粵文,與一般香港人沒有兩樣。他終於也醒來了。

大陸的新聞一面倒,黑衣暴徒暴動。他的媽媽很擔心他的安全,叫他不要穿黑衣、看見一大群黑衣人便要繞路。媽媽不知道,孩子就是其中一個黑衣人。

憂被舉報 刪fb大陸朋友

阿任更怕被「小粉紅」或「五毛」舉報。微信不安全,寧可少說話。即使在IG、facebook繼續大放厥詞,亦會怕被人舉報,他形容不少大陸朋友已被洗腦,跟他們爭辯只是對牛彈琴。為免被舉報為反動分子,阿任將他們先封鎖後刪除,從此耳根清靜。

有不少港人過關時被扣查,阿任有幾位朋友亦不幸中招。現因工作要穿梭中港兩地,為免因手機中「藏有夢境」而被消失,阿任過關時只會帶空白的備用手機,亦已準備好一套說辭︰「必要時堅決維護『一個中國』,堅決支持香港政府嚴正執法。」阿任笑言自己很會說謊,不怕被抓進「細房仔」。

自從6月反送中運動展開後,阿任見證朋友們由N95到單罐、單罐到雙罐60926,再到「神級裝備」6800。朋友的防具持續升級,他卻仍然停留在N95;朋友走上第一排,他卻退到最後排。因他是拿working visa留在香港,若被逮到或會被送回大陸審判,「大家害怕送中,所以反送中。如果我上前線,我直情省去了中間那一步,直接被送中。我沒勇氣去做這件事」。

十一臨近,中共建政70周年,習總面子工程,政府吹風推《緊急法》、《蒙面法》,解放軍、武警高調南下練兵,大軍壓境。

「『攬炒』嗎?解放軍入城,我就回家睡覺。」

但他認為,不少人最期待的畫面不會出現。他分析,攬炒的人的心態是期待不可能的事成真,就像非信徒高唱《Sing Hallelujah to the Lord》、說「天佑香港」,明明大家深知耶穌不可能出來見你,黃大仙不可能顯靈,關公只是黑白兩道的贖罪券。「香港人深知出解放軍就贏了,整個世界的輿論也會支持香港,共產黨又怎會沒想到?」他抽一口氣道,共產黨哪須明刀明槍?只須派員滲透就可以,故他深信在香港警隊當中確有公安武警。

「If we burn, you burn with us.」有人發表革命宣言,願為香港捨身攬炒,但他不敢抱有希望︰「拉幾個黑警一齊死,衝入禮賓府拉林鄭一齊死,又如何?林鄭不過是一個傀儡,中共操控香港的全盤局勢,即使死,我們改變不到任何事。」

「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阿任不諱言︰「香港惟有獨立才有希望。」中共革命有小米加步槍,香港革命沒炮沒槍,「you no gun」,能贏嗎?眼前的青年輕嘆︰「我都不知點算。」

享受自由 寧死不回內地

阿任的家教甚嚴,小學、中學、大學一直按着家人的計劃走,不由自主,讀新聞並非以記者為職業,只為畢業後找份「正當職業」,過舒坦的人生。機緣巧合隻身來港,如同破籠而出的鳥,在異鄉終能感受到自由,「我寧願死,也不要回去」。

生於中國,阿任對政黨政治不存希望,也不期望泛民或西方大國能打救香港。問他為何還要留下?「雖然我上不了前線,但我相信這裏還需要我,這場運動仍有我的位置」。

阿任說,鐵屋子的比喻還有下文︰「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即使廢中廢老不理解,但年輕人現在已經醒覺,不可能再依賴中共,我不能說沒有機會勝利。」

訪問尾聲,記者請他改個假名,他思索片刻答道︰「不如叫阿任,任,即是任何人。」阿任是14億人之一,也是200萬人之一,是他,是她,也是你和我。
■本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