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荷李活道拐下來,在下亞厘北道雲咸街交界有一幢圓角建築,紅白相間,屋頂烙着1913,關鍵的年份。但它其實建於1892年,本為舊牛奶公司倉庫,1913年才翻修為總經理住所。八十年代牛奶公司遷出,南座駐進藝穗會,北座是外國記者會,簡稱FCC。
九七年前李志已是這兩個地方的常客,他出道早,不到二十歲,憑着天賦已開始職業攝影師的生涯,專拍時裝和明星。人把肚子填飽了就想要好看,城市也一樣,甩掉了貧窮,換上新造的衣裳。李志初生之犢,照片裏凜凜然的,每個人都端正有神,特別好看。他不斷得到機會,當紅模特兒給他拍過了,往後都堅持要找他。後來他拍的照,總給選作雜誌封面。在報攤看到自己的作品,一般人如在雲端,但李志沒有,他知道自己不夠。
為了把自己的圈子擴闊,這個時候,他開始去FCC。每天晚上,他到地下的酒吧喝一杯,周圍說着各種外語的記者,英語、法語、日語……,他聽懂的聽不懂的,有一種異國情調,他喜歡的。因為有太多異鄉人,反倒沒有誰是真正的異鄉人。都知道,離開了這兒,門外是另一個世界。
如果說李志有天份,不如說他有自學的才能。他能迅速分辨誰是冇料扮有料,誰能當他的老師。像在FCC,他認識了保羅,在他身上學習了一些受用的求生技能。保羅是戰地記者,去過很多戰事發生的地方。當然也去過北方的廣場。職業習慣使他在寫完報道後,就不再提及那個地方。你不會往一直流血的傷口挖下去,李志以為是這樣。不,保羅認真說,因為人的感受力有限,一個戰場之後還有另一個,不能把自己的感受消耗掉,要留着一點,備用。
保羅還去過切爾諾貝爾,但他不願多提。你想知道的,都可以在書裏和報道裏看到。可以確知的是,地獄有不同的形貌,而那裏是最恐怖的,因為它在精神上和形體上都把人扭曲到極致。保羅點到即止。要去看是一件很難的事,我記錄,然後我離開。
近年他在東南亞拍攝貧民窟,短暫休息留在曼谷,他也有常去的酒吧,跟一堆外派的記者和攝影師聚首,交換採訪情報。像通訊社的攝影師彼得,就是這樣認識的。彼得來香港的時候,保羅讓他找李志。李志擔任導遊,帶領彼得認識了一些香港的平民區域,不是外國遊客常去的地方,不是香港仔畫舫大澳。彼得想要看真正的香港,不要觀光。李志帶他去天水圍,那陣子有個外號叫悲情城市。
住進天水圍如住進圍城,公共屋邨建構起來的社區,住滿了新移民和邊緣人,命運之獸虎視眈眈,隨時要把人吞噬。彼得說他翻查新聞時,發現曾有一對姊妹手牽手從高樓跳下去,他想去那個屋邨看看。以天字為名的屋邨,一式一樣的建築物,無從辨別方向,李志也幾乎迷路了。
他們在屋邨的球場坐下來,喝着啤酒。彼得說,這就像巴黎的郊區公共屋苑或紐約的黑人區,住在這裏的人早已意識到被貼上標籤,慢慢也住進了這樣的標籤,像甩脫不了的命運。「這裏和中環真是天與地的對比,」彼得說。「而這裏的人,其實也很難可以去一次中環。交通費那麼貴。」
李志在新市鎮的屋邨長大,小時候,他一家從九龍旺角的天台屋,搬到沙田的公共屋邨。那時候,左鄰右里都是同時間搬過來的,很快就互相認識。晚飯時間可熱鬧了,家家戶戶開着門,在走廊互串門子。他媽和隔壁的蘇嬸最熟,有時買菜也一道去,買得多有得平,她們就合買幾斤,回家再分,算起來也更便宜,這是屋邨師奶的智慧。有些特別日子像過年中秋做冬,她們集合其他樓層的師奶供會,要年糕有年糕要月餅有月餅,經濟實惠而不浪費。有次蘇先生入院,李媽也幫忙蘇嬸煲湯給他補氣。這種守望相助的情誼,如舊時月色,任何時候回想都感到皎潔溫柔。前幾年,蘇嬏蘇生隨兒子移民去了澳洲,走廊冷清了下來,李媽嫌生活太安靜了,沒有串門的人聲,常叫李志多回家陪她。
彼得在天水圍拍攝了一天,又去走了一段麥理浩徑,就回去英國。後來他到中東採訪,在一次意外裏,被流彈擊中身亡。李志從保羅口中知道消息,想起他們在天水圍那個球場的下午,看着幾個男孩在場中拋擲籃球,彈吓彈吓。
李志知道自己不是戰場記者的材料,他的鏡頭從來只對準時尚圈,不惹塵埃。模特兒嫁入豪門前,一天換幾套衣裳讓他拍造型照。這些照片,要多夢幻有多夢幻,有時他也搞不清楚,究竟照片裏的世界比較虛假,還是照片外。
這個夏天,李志的攝影棚改在中環街頭。他穿戴着戰地記者的裝備,在催淚彈的煙霧中穿梭,為了拍出最真實的照片,他走得很近,近得防暴警察的警棍打到前面的示威者時,也打到了站在後面的他,然而他的第一反應,卻是死命護着鏡頭。他想起保羅說過的,真正的battle,就是如何保護你所記錄下來的,讓它們不會被消失或被破壞。李志彷彿也看見保羅,在這城市奔跑,做着他一直做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