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稿時迎月,稿出當為追月矣,但願人長久,只是今年明月不一樣。
毓民兄中秋傳短訊問候朋友,以蘇軾《水調歌頭》起首,是熟悉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細躊躕,即轉寄意於《陽關曲/中秋月》,亦東坡詞,謂「今天讀來更是心有戚戚焉」,是為美極而傷,詞云: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我看中國節日,背後也多悲涼故事。五月屈原,七夕銀河強渡,盂蘭青面獠牙,八月廣寒宮,中秋起義,實喜慶為表,感傷為裏,以誌多難之邦乎!
蘇東坡《但願人長久》是中秋詞之絕唱,傳頌千古!然不論《水調歌頭》還是《陽關曲》,皆感懷身世之作。我們看古時讀書人寫悲歡離合,固信有詠兒女私情,但不可忽略,千百年來的讀書人都視功名如命,妻眷如衣,倚聲填詞,憑歌寄意,離不開官場酬酢;離離合合,除了至親,少不了惦念官場兄弟,仕道同袍,亦不缺思君(王)不得,輾轉反側,辭藻華麗,聲調婉約,亦可疑為嘻嘻(hehe)之情。
蘇軾政治生涯,數度起落,值王安石變法期間,陷於新舊黨爭。所謂新舊黨,新以王安石為首,舊以司馬光為令,是改革派與保守派之爭,是左右之爭,亦即黃藍之爭。蘇軾既贊成又反對王安石變法,又與司馬光為首的舊黨相左,以為君子不群,遺世獨立,卻落得兩面不是人;仕途起伏,甚至一度加貶謫儋州(海南島),做過一回嶺南人。這位詞聖才子鴻儒,嘉佑二年(1057)值20歲,與弟蘇轍一同進京會考,才華驚動主考官歐陽修,以為是自己弟子手筆,因避嫌而將蘇軾屈居榜眼,糊塗地讓親弟子曾鞏躍居第一。今日看所謂考第一,也許只是陰差陽錯,得以沐猴而冠。
蘇軾震驚考官的考狀元論文叫做《刑賞忠厚之至論》,鴻文論刑賞,言忠厚,才簡約六百多字,我節錄幾段借古鑒今。論文一開頭就是「中國文化、博大精深」的大中華膠feel,曰:「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中段:《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結尾:「《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東坡居士生於宋,算是讀書人幸福時期,雖屬封建王朝,卻幸遇皇帝秉承祖訓,寬待仕人,讓讀書人少受皮肉之苦,人格摧殘;宋辭華麗,商貿活躍,文化藝術活潑多姿。迨唐宋以後,元明清迄今,酷刑治國,總欠寬仁,已是禮崩樂壞。
雖說「崖山之後無華夏」為外族勢力抹黑,然反躬自省,崖山之後,的確難復仁道之政。
中國人若有人文精神,人道主義精神,皆是萌芽既久,只欠發展,遑論成熟。仁道不外普世價值,這樣不講,那樣不講,出口便只剩下暴,節日只剩下惶恐與悲傷。近日經土瓜灣,仍見宋王臺址,想起遺民南渡,華夏衣冠,或仍僅存於香港彈丸之地,想起港人雖重利營商,卻不失斯文慷慨,樂善好施,渴求仁政,力保文明,崇尚自由活潑生活情懷,實不失華夏文化之傳承矣。
今年七夕到中秋,皆為廣寒宮蟲禍肆虐之時。新生一代,對古詩詞未必稔熟,或也聽過鄧麗君溫婉而唱的《水調歌頭》,對中國古文化,也許仍有點思慕和眷戀,然己亥之後,佳節添愁,從今看月不一樣。
所謂幾千年文化,不外宮庭詭異,官場殺戮,耗而不思改進,是一部文明退步史。讀書人以功名為重,纏陷常至因貪功歿身。到得「我欲乘風歸去」,已是「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終或天堂無門,只剩廣寒宮虛待。
蘇軾、蘇轍兄弟皆曾倚《水調歌頭》填詞,有《徐州中秋》一首,記「兄弟爬山」,各有散失,很是傷感。詞云:
離別一何久,七度過中秋。去年東武今夕,明月不勝愁。
今年己亥,狡狡殘月,邦蠹驕娥,只害新生一代背離中國文化,越走越遠。
際此月圓之夜,力拒月擊(Moonstruck)之癲狂,仍祝至愛友儕,「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