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權民族】
穆斯林極端組織伊斯蘭國(ISIS)近年迅速崛起,攻城掠地、殘殺老弱婦孺、綁架人質,並於世界各地發動恐怖襲擊,威脅全球人類安全。數月前,我們從伊朗德黑蘭起程,走進伊拉克北部庫爾德自治區首府艾比爾(Erbil)。由已在前線退役的Peshmerga軍人Rawand,帶我們重返曾被戰火蹂躪的土地,烽火連天的村落與戰線已歸於平靜,但Peshmerga軍營中女兵仍守在前線,未敢鬆懈;被伊斯蘭國種族清洗的雅茲迪人,有多少已逃出惡勢力魔爪,回到家園?硝煙過後,庫爾德人是否已走出陰霾,從地獄重返人間?
庫爾德斯坦,一個橫跨伊拉克、伊朗、土耳其和敍利亞四國山區的游牧民族,擁有三千多萬人口,然而千年來都沒有自己的國家,庫爾德人在其建國夢中流連幾個世紀,輾轉易手多個帝國王朝、殖民政權。戰後各地民族主義興起,庫爾德人屢次有機會圓夢,卻被四國打壓屠殺;英美列強利用庫族制衡中東各國勢力,以維持自身石油及戰略等利益,對支持庫爾德人的獨立訴求出爾反爾,庫族獨立之路依然遙遙無期。這次我們身處的伊拉克北部庫爾德自治區,是四個庫爾德區中擁有最高自治權的區域。
Peshmerga 恐怖分子聞風喪膽
2014年伊斯蘭國於中東勢如破竹,控制伊拉克、敍利亞上千萬人口,三年內殺害逾10萬人。當時庫爾德武裝部隊Peshmerga(庫爾德自由鬥士組織)一直鎮守前線對抗惡勢力,殺掉超過15,000名ISIS武裝分子,庫爾德人的名字,終為世人所認知,被喻為令恐怖分子最聞風喪膽的戰鬥民族。Peshmerga是伊拉克庫爾德自治區的軍隊,2003年伊拉克戰爭及2004年反恐任務期間,他們在搜捕薩達姆、阿蓋達組織領袖拉登等行動中都發揮了關鍵作用。Peshmerga有10萬至25萬名士兵,當中分成屬不同政黨下的兵團及游擊隊組織,皆由庫爾德斯坦總統巴爾扎尼(Massoud Barzani)領導。
「我們將前往軍營的名字和地點大約在哪裏?」為做好採訪準備,仍在伊朗時我在WhatsApp問將擔任我們當地接待的Rawand。「對不起,暫時不能告訴你,因為你們身在伊朗,WhatsApp會被監控。」是我遲鈍,忘了伊朗政府是打壓庫爾德族群的首惡,尤其是享有高度自治、同時狂熱追求獨立的伊拉克北部庫爾德,一直是四個極權國度領土難以一統的噩夢,一旦被人發現兩名來自香港的記者將從伊朗走進庫爾德軍營,罪名比在香港勾結外國勢力更嚴重。
進入艾比爾亦比想像中困難。因為特區護照需要簽證,要取得伊拉克庫爾德區的Visa過程複雜,亦沒清楚指引,網上無申請表,官網只有一個虛擬般存在的電郵;找當地導遊詢問,單是簽證價錢已貴得驚人,竟索價每人二千港元。輾轉下認識到在政府工作的Rawand,他為我們買機票並到律師行辦簽證(因為國家安全問題,出境時必須有律師在海關),同時特地到政府機關疏通人脈,因為他亦是Peshmerga一員,較容易為我們申請進入軍事重地。
ISIS聖戰士極怕女兵 遭殺掉沒法上天堂享處女
踏入一個曾經是世上最危險恐怖組織興起的地方,保安亦是前所未有地嚴謹,機場入境和出境過了無數次安檢;下機時職業病癮起拿相機拍攝,結果被警察在廁所外要求刪除所有照片影片,並被友善提醒:「庫爾德有許多軍事重地,不能隨便拍攝,否則容易惹禍。」最後單拿出簽證仍過不了海關,必須有幫你申請Visa的律師到關口當「擔保人」把你接走。下機短短一小時,就感受到庫爾德對地區安全的着緊與嚴陣以待。
探訪山中營地 步操歌聲迴盪
車子行駛在連接土耳其的庫爾德國際公路上,兩年前從戰線退下來的Peshmerga戰士Rawand駕着車,遙指窗外深淺不一、一望無際的田地,彷彿仍能看見當日漫天炮彈的邊界。「2014至2017年,這裏是庫爾德與ISIS的戰線,他們常射飛彈過來,現在回復安寧了。」隨Rawand開車前往城市以外50公里的Peshmerga女軍營。在杳無人煙的路上,尋找沒有坐標的營地,站,抵達被群山包圍、位置隱蔽、屬於庫爾德自由黨(PAK)旗下的軍隊大本營,高瘦的男指揮官圍着每個軍旅都顏色不一的格子圍巾,跟我們寒暄。未幾,百多名穿着一樣軍服、頸繫橙巾的女兵一人拿着一支步槍,從遠處步行來到這邊。
Peshmerga又稱自由鬥士或敢死隊,中文意思是願意面對死亡的人。ISIS聖戰士認為女性低賤如泥,篤信只有光榮戰死沙場,才能上天堂享有72名處女;相反若被女人殺掉,則無法享有此榮譽,因此,聖戰士極怕庫爾德女兵,寧願逃跑、自殺,也不願命喪她們槍下。視死如歸的庫爾德女孩,視自己為族群的「護身符」,為保衞國土,都加入軍隊作戰。而這些令惡魔都聞風喪膽的女孩子,如今就在我眼前。平日她們每天在40至50度高溫下進行特訓,採訪時是齋戒月份,女兵暫停作戰訓練,雖禁食了半天,她們仍可不花力氣地舉起沉重槍枝。「任何年代的武器也無法摧毀我們,年輕的庫爾德人已整裝待發,為高尚的民族獻上生命。」 她們邊步操邊唱起戰歌,整齊的操槍聲、堅實的踏腳聲跟戰歌構成悅耳聲浪,在山邊迴盪。
首次上前線遇自殺攻擊 戰友陣亡「憤怒蓋過恐懼」
年紀輕輕的女兵中,有來自土耳其及伊朗庫爾德區的,因為痛恨極權政府對庫爾德人的打壓及屠殺,前來當兵抵抗。不少女子原本只是普通上班族,或只是剛中學畢業,踏出校園就來到槍林彈雨的戰線,學習如何在城市打游擊戰、如何攻破城市村落、在汽車中攻擊,訓練六個月就要上戰場。
「槍枝已成為我們身體的一部份。」加入軍隊四年的Hataw眼神堅定,着我試試她那支重九公斤(約20磅)的機關槍,不用作戰的日子,Hataw腰間和胸前仍纏了兩排子彈:「平日作戰時,須背起它攀山涉水走5至10公里,開槍時要整個人俯卧發射,其他女兵從後支援及換子彈。」
爭取獨立百年 參軍人數不減
記者平生第一次拿起真槍,把它放膊頭上,像半個世界壓了下來,重量不來自冰冷鋼鐵,而是Hataw沉重的宿命。「有甚麼能驅使你捨身賣命?」記者問,她道:「因為庫爾德需要我們。」試過有超過42支火箭炮射來軍營,在女兵們面前爆開;首次上前線作戰,就面對七個聖戰士迎面夾擊,其中三人以自殺式炸彈引爆自己。「我們以狙擊槍擊斃兩人,另外活捉兩人,當下已被憤怒蓋過恐懼,因為失去了戰友。」臉頰帶點滄桑的Rubar已是位指揮官,曬得金黃的疤痕閃閃發亮。
20歲的Sarbaxo和23歲的Kurdya眨眨大眼睛,講述戰場上的點滴,笑得內斂,眼神飄渺,是想念仍在伊朗庫爾德區的家人嗎?這樣年輕,有機會認識男孩、拍拖、過一些屬於她們的生活嗎?「其實我們可以在軍營中結婚,但我們永遠不知道死亡何時來到,當你連基本自由、人權都未有的時候,實在無法過正常生活或談情說愛。我們會團結為庫爾德而戰,直至國家獨立的一天。」
庫爾德民族追求獨立過百年,2017年伊拉克庫爾德區舉行獨立公投,超過九成二庫爾德人支持獨立於伊拉克,奈何不受國際社會認可,曾支持其獨立進程的美國亦背信棄義。即使ISIS勢力已減弱,卻越來越多庫爾德人加入Peshmerga,爭取庫爾德獨立。
瞞父母參軍 電視男主播子彈雨中生還
2014年,23歲的Rawand放棄在電視台當新聞主播工作,瞞着當老師的父母,與夥伴們站在距離艾比爾只有15公里的馬克穆爾(Makhmur)戰線,跟ISIS正面交鋒。Rawand每天背着20多公斤重的槍械、50度猛烈太陽頭上照、戰場沙塵滾滾、許多時不吃不喝連續作戰一整天,除了發射不同武器,也把ISIS擲來卻沒成功引爆的土製可樂樽炸彈射回去,又用航拍拍攝對方軍營情況,同時把對方的航拍擊落。
贈避彈衣 戰友:讓我迎接死亡
「ISIS的據點摩蘇爾(Mosul)是伊拉克最危險地方,當時聖戰士從四方八面亂槍掃射,開槍之外還射火箭炮、迫擊炮,四周是自殺式襲擊的汽車,整區佈滿簡易爆炸裝置(IED)和TNT炸彈,沒有比這更危險的經歷,但我們最後生還了,只花了兩天就解放了那區。」2003年,12歲的Rawand已從電視看到美國攻打伊拉克。雖然成長於戰亂,但他直到2014年第一次上戰場時,才親身感受到迫擊炮、飛彈在身邊爆開的震撼。
回到家中,Rawand着父親為他找回收藏了兩年的軍用背包、裝上了紅點鏡的AK步槍、手槍和避彈衣,膠袋包着數十枚未用過的北約NATO 5.56口徑子彈,已洗乾淨的軍服、染血的徽章、行軍用的電筒軍刀餐具……他把曾陪他上戰場的東西全掏出來,包括封塵的記憶。「我們當時正前往一條被ISIS控制的村莊,ISIS知道我們的車不防彈,因此不停掃射,五個在車中的戰友都中了槍,其中一位死了。」他珍而重之地拿起避彈背心,繼續說:「當時在駕車的戰友,上車前叫我穿上他的避彈衣,我問他為何不用,他說『如果我今天注定要死,就讓我迎接死亡吧』,怎料他當天就在車中被射死了,當時我坐在車的正中間避開橫飛的子彈,全車只有我沒中槍。」
Rawand一直把背心收藏起來,旁邊的爸爸說,其實兒子一直沒告訴父母上前線,直到Rawand有天穿着沾滿血的軍裝回家,家人才驚覺,似足拍電視劇。「你怕我會死嗎?」Rawand打趣地問,他爸爸回答:「當然怕,那時候天天打20通電話給你,緊張得要命。但其他孩子死了我也會傷心,他們都是別人的子女,就像是我們的啊。」
移民後回鄉抗擊ISIS 「為全世界人作戰」
今次深入庫爾德戰線,我們亦認識了Rawand的戰友Rekan。Rekan於1995年已移民到德國成家立室,2014年卻帶同妻子和孩子回到庫爾德。他們帶我走上天台,眺望現在已恢復安寧的葛沃(Gwer)戰線,二人邊掃着手機中的作戰短片,邊訴說前線的種種事情,那些中槍淌着血、死在他們臂彎中的好友、在千瘡百孔車廂中避過子彈的瞬間、吃了迷幻藥並拿着槍枝向他們衝過來失控掃射的ISIS……他們沒太大情緒起伏地說着,好像在敍述遠古時候發生的故事。
2017年,庫爾德把魔鬼擊退、收復失地,手機屏幕中,被他們射死了的ISIS睡在血泊中,身上的子彈孔彷彿是活生生的。「我們是為了全世界去作戰,因為若不阻止勢不可擋的ISIS,肯定會世界大亂。可惜好像沒人知道、記得我們做過的事。」
聖戰士擄走女孩當性奴
戰爭結束後,Rekan一家沒有選擇回德國,而是在當年的戰場建立工廠,做雪藏食品生意。「德國已是工業大國,並不需要我,但庫爾德需要興建大量工廠發展實業,所以我必須留低。如果我們都不保護庫爾德,它將變得跟其他中東國家一樣。」當一個地方危在旦夕,有人選擇離開,有人選擇留下來。庫爾德人也相信,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只要一息尚存,也希望看到國家自由的一天。
雅茲迪族(Yazidi)是庫爾德人的分支,人口約150萬,聚居於伊拉克北邊,ISIS入侵後,超過15萬人變成難民。由於雅茲迪人信奉古老的雅茲迪教,信奉由神以光明所創造的「孔雀天使」,ISIS視他們為信奉惡魔的異教徒,因此對他們進行種族滅絕,男女老幼無一倖免。聖戰士擄走幾千名雅茲迪女孩當ISIS新娘及性奴,刻意強迫不能跟異教徒通婚的雅茲迪女子誕下小孩,建立混種聖戰士去壯大伊斯蘭國。很多雅茲迪女子被殺或被賣去當性奴,有幸逃出生天的,即使能帶着被姦後誕下的孩子離開,孩子身份國籍亦無法被承認,只能成為難民。
烈士遺孤未知爸爸戰死
我們在位於伊拉克北部山村、被雅茲迪人視為最神聖之地Lalish Temple遇上前來聚餐的雅茲迪難民,在村莊Mahat細聽Peshmerga烈士遺孀Tawres的故事。雅茲迪人長年受打壓,生活艱困,Peshmerga士兵月薪約有800至900美元(約6,270至7,060港元),當兵自然成為較好出路。
Tawres的丈夫為了有更好收入養家而當兵,四年前戰死沙場,留下四名至今仍不知道爸爸已去世的孩子,一家靠着微薄的撫恤金過活。即使不再受恐怖組織威脅,但戰後傷痛是一輩子的。
2014年伊斯蘭國在高峯時成員多達20萬人,控制伊拉克及敍利亞上千萬人口,三年內殺害逾10萬人,在全球超過29國發動及引發恐怖襲擊。
由美國支持的民兵組織「敍利亞民主力量」在本年3月發起最後一役,收復ISIS於敍利亞最後據點Baghouz村莊。雖然ISIS建立的「哈里發國」瓦解,但美軍稱仍有零星武裝分子拒絕投降,約3萬ISIS成員仍藏身於敍利亞、伊拉克荒漠及山野地帶,但伊拉克及庫爾德區已經大致回復安寧。
後記:庫爾德戰士 祝福香港
從庫爾德回香港已經三個多月,香港人經歷了風雨飄搖的夏天。Rawand特別留意香港反送中運動,雖然香港跟中東很遙遠,但他認為世上所有對抗極權的地方,都默默地形成同一陣線。
Rawand特地為我們拍下片段,寄語香港人不要放棄,節錄如下:「當我們在戰線對抗ISIS恐怖分子時,我們會開槍射殺、毆打、拘捕和囚禁他們,一切我們對恐怖分子做的事,現在我竟看到香港警察對市民做,他們竟這樣對待文明的公民,真在太瘋狂,香港快將成為中東國家一樣,跟戰場沒有分別。1991年之前,伊拉克警察為政府對庫爾德人進行種族清洗,但當時殺害庫爾德人的警察來自伊拉克,不是庫爾德警察,但香港警察卻企圖謀殺自己城市的市民。我在社交媒體上看到香港警察拿槍指着市民,還有其他不同的暴力行為,這真的不能接受。庫爾德也有很多反政府示威遊行,但我從未見過警察這樣濫暴。」
最後Rawand想跟香港人說:「永遠不要放棄,不要讓條例通過,必須勇於爭取屬於自己的權益,對抗中國政府。我希望這一切能快點結束,祝福香港,祝福香港人!」
記者:王秋婷
攝影:張洛晞(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