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
一個做老師的母親,教養了一個當警察的兒子。母親是個磊落的人,樣子身形輕巧像俏黃蓉,樂天熱誠,完全沒想過她八九年大學畢業,長子剛剛當警察了。從六月九日反修例大遊行開始,她已參與。想不到今趟兒子擔當了運動「磨心」角色。
付出半生時間追隨理想可以,倘若要「付出」兒子,就是個難題,也絕非她能控制。從七月以後,我不敢再找老師,到八月,更難。何必呢?想不到,九月開學,她主動傳WhatsApp過來,把警察兒子與自己的對話抒發了,我想,真實情況會不會比她筆下用詞更激烈?
子:暴徒生事,支持的人都是幫兇
「就是因為有你們這些人支持,那些暴徒才有膽到處生事。如果有人在示威中死了,所有你們這些在後面默默支持的人都是幫兇。」任職督察的兒子語氣強硬地說。他這種想法,其實許多人都有。同情抗爭的,有時也會反思、疑慮。可是,從抽象到實質,每一個層面,每一個人,都有太多可變因素。抗爭者是因為有人支持才走出來?可是,為甚麼社會有這麼多人的情緒,總是跟着反抗政府、警察的方向而行呢?
警察兒子也是人,母親說他憤憤不平的原因包括:覺得有同僚捱更抵夜當值,卻被示威者喝罵「黑警」,執行任務時經常被擲物或被雷射光照射受傷,警察婚宴也被人「踩場」。作為外人,這些當然不會是對警察心聲的全面了解。
「有沒有想過為甚麼這麼多市民出來?為甚麼橫風橫雨也上街?莫非真的只是貪玩?」她想跟兒子講道理。可是,長期在外地讀書的兒子,沒有掌握香港這些年的民情,母親一代,風雨中抱緊自由,他完全不明白,厲聲回應:「如果在外國,警察早已開槍了。」當說話變了子彈,母親抗禦天性也變得強硬:「總之不論警察或示威者也不應使用暴力,君子和而不同,以強硬方法使人就範不是文明的做法。」
母:我們的觀點與角度或許不同
勇武痛苦,和理非也痛苦,有警察兒子的和理非更不會好過。這位母親天天走在「前線」跟警察兒子一起,兩個立場,一條血脈,激烈的點,是在於親如骨肉,卻互相站在陌生的對立裏。老師問兒子知道自由的可貴嗎?又說香港人核心價值是「自由」,包括言論自由、集會自由、結社自由、宗教自由,這是基本人權,現代社會公認價值,一直說下去。兒子很生氣:「現在我連出街的自由也沒有了,還說甚麼自由?」
作為老師,她曾不只一次提醒學生表達訴求時,不要傷害與家人的關係。因為,政治運動有天會過去,家人是一生一世的。要應對兒子,她胸中當然有說不完的強烈道理,但她太知道,此時此刻,分析道理,跟放火一樣易燃,「我們的觀點與角度或許不同……」輕聲說着說着,不自覺就流下淚來。兒子看見,再沒說話。
母親知道,跟兒子沉默的關係,還要延續一段日子。
母子,本該有好回憶。兒子從小到大很明白事理,從不頂撞媽媽,說話總是溫文有禮。就像我們了解「暴力」、「衝擊」抗爭者一樣,也有是乖乖仔的。警察兒子當年獲聘入警隊時,充滿熱誠,還為香港治安世界最佳而自豪。作為母親,她多希望香港市民不會以為凡是警察也會亂揮警棍毆打示威者,「起碼我的警察兒子從來沒有」。聽得出一個警察母親的憂慮與複雜自衞心情。
香港政府 已失去正當性
有多少道理,我們都明白。但多少事件,把巿民對警察的信任粉碎。政權與民眾都互相指摘暴力之時,警察卻擁有對巿民使用武力執法的公權力,正正需要受法治制約。畫面上,警察開槍、警棍打頭、車廂暴打、失控侮辱,這些巿民、年輕學生,都是全無武裝的。反修例風波如此大,制度崩壞,一整個政府裏,連一個敢為公眾負起道德責任下台的人都沒有,正如香港大學政治與公共行政學系教授陳祖為在「罷課不罷學」講壇上所言,即便不同政治理論對legitimacy(正當性)有不同概念,無論如何,香港政府已經是一個沒有正當性的政府。
隱約記得,預科時候刨歐洲史,每次讀到重大政治內亂危機,都提到政權的legitimacy。政治上,香港政府未達民主政制的正當性,陳祖為認為,一個與民為善、取信於民的政府,至少道德上仍有管治的正當性。但當前是一個怎樣的局面?亂局也會過去的,法理與道德,一定存在,必定追究。
作家: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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