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能留不能留?視心境、際遇而定。我則以良夜難留,因而獨喜李益之詩──「水紋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六十年代常去灣畔甘露夜總會,堂兄同事王浩在那裏當部長,兩兄弟可揩油,坐於一角啖啤酒、嚙雞翼、聽妙韻樂曲,良夜真可留戀。其時,駐唱歌星有莉莉和麥韻。莉莉海派作家過來人之誼女,母為女作家長蔣大方,蘭芝肉質,秀韻天成,捧場者眾。鳳三哥愛點莉莉唱《今宵多珍重》,每聽,必跟我勾肩搭背,引吭高歌。歌畢,又說「小開,再來一首《良夜不能留》,OK?」歌者麥韻,上海美人,細骨輕軀,踐塵無跡,鬢髮如雲,明眸似水,玉手捧咪高峰,櫻口瀉天籟音──「良夜不能留,讓那時候鐘停不走,恨雄雞太多事,偏聲聲啼個不休……」雄雞無可恨,只怕電燈亮,打烊時間到。扶醉踏梯落,踉蹌路上走。放眼五十年,三哥墓木拱,時又近重陽,更念詞大家。
三哥長於歌詞,筆名司徒明,名作有《今宵多珍重》、《杏花溪之戀》,曲妙至毫巔,詞清幽雋永,我更迷詞,說與三哥聽,胖臉一板,作勢一記耳光扇下來:「小赤佬,全心尋三哥開心?」以為拍馬,實是真心話。這兩首歌詞非尋常,用字淺,寓意深,詞之最難。《良夜不能留》作詞為陳棟蓀,作曲乃姚莉胞兄阿敏哥,有人以陳棟蓀即為陳蝶衣,因蝶老尋與姚敏合作,兩人為焦孟交。我亦作如是想,今方知謬矣!陳蝶衣雖有名元棟,此棟非彼棟。陳棟蓀究是誰?乃姚敏同學,少負才華,嗓子尤佳,姚敏有意薦他入百代灌曲,因面皮薄而不就,寧可填詞,於是「良夜不能留,輕把繡簾掩小樓……」怨絕悲戚歌詞由是而鳴。除《良夜不能留》外,還寫有《喜臨門》、《寂寞的晚上》和《我愛媽媽》,流行程度遠不如前者。大陸變色,未及來港,否則香江又多一位詞神。我專研時代曲有年,曾有日友問《良夜不能留》原唱者是誰?想也不想便回答是憶如。日友深信不疑,回日,四方介紹曲之原唱者為憶如。憶如,台灣人,雪膚花貌,芙蓉曉日,歲月無情,今已七十三,拿手名曲還有《薔薇之戀》。《良夜不能留》六七年收錄於合眾唱片專輯,排序名第六。唱過此曲歌星,多如過江之鯽,隨口數,便有:徐小鳳、林淑容、鳳飛飛、美黛、冉肖玲、甄秀珍……感覺上皆不及憶如。
真的是憶如原唱嗎?給老友艾力抓到辮子了:「哈哈哈,沈大哥,你今回老貓燒鬚了!」調皮的艾力得意洋洋,告我曲之原唱者為上海姑娘佩妮,歌曲錄於一九四八年(恰與我同年),百代製作。根據資料,佩妮歌曲《良夜不能留》以外,僅存《豐年》和《哈哈鏡》。佩妮出道稍晚於姚莉和吳鶯,卻是一流歌星,雖非絕代佳人,亦係時髦麗姝,嗓音溫婉稍帶荒涼。只是性格孤僻,不擅交際,發展受限。四九年政權易手,遂退出歌壇,不知所終。艾力嘆道:「做歌星,真的要講運氣,《良夜不能留》至今流傳,人而不顯。可是姚莉姊一曲《賣相思》後,走紅至今,唉!」一言道盡歌壇興替辛酸。我翻聽佩妮唱《良夜不能留》,怨而淒,悲而哀,真的唱出心頭酸:「良夜不能留,只為不願人兒走,恨樂時太短,才相見又要分手……」戀人相見即要分手,戀人最不願。上海佩妮固然唱得好,台灣憶如也不賴。憶如可憐人兒,兩趟失敗婚姻,生子不和,老無所依,棲小樓一角,無繡簾可掩:心盼人兒歸,黃鶴猶渺,只好垂淚天明,徒靠西門町歌廳紅包度日,苦不堪言。子潘若迪,亞洲著名舞蹈家,生活優渥,奈何不願照顧老母親。七十一歲時患上乳癌,八次化療,頭髮盡脫,牛山濯濯,哪能認出是昔日美人憶如?紅顏薄命,蒿藜滿眼,槐管劫灰,美人塵土,良夜能留與否,早已無關宏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