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隻家兔之中,要數灰姑娘最活躍。一個子夜,兔主人從睡夢中驚醒,聽見廚房傳來砰砰嘭嘭的聲響,疑心饒舌歌手不請自來開個人演唱會,趿上拖鞋要從卧室走出去干涉,廚房裏漆黑一片,並無人影晃動,灶底是灰姑娘的芳居,也不見蹤影。報警前先亮燈,地板堆滿鍋碗瓢盆,似乎有打架的跡象,即管俯下身看,灰姑娘悄悄地躲在底下的廚櫃,有心與兔主人玩捉迷藏,猶幸沒有驚動警方。以後兔主人便在廚櫃的門橫加特長木板,恐防灰姑娘再動口動手進去尋幽探勝。人住的地方到底不宜家兔安身立命,兔主人特地在廚房的入口加建欄柵,禁止灰姑娘跳出客廳,晴朗的午後倒會放牠到後花園吃草,平時灰姑娘的活動範圍就限於廚房,兔主人明知道牠的委屈,專誠買來塑膠鎖匙和撥浪鼓供牠戲玩,從蘋果樹削下的嫩枝,牠最鍾愛,經常銜在嘴間。灰姑娘不甘寂寞,每見兔主人在客廳出現,便攀上欄柵弄出聲響引他注意,兔主人在廚房準備膳食,牠總是圍繞腳下,更用嘴輕咬兔主人的褲管,兔主人收養的家兔,不是天生殘障就是身患頑疾,灰姑娘是例外,對於小動物來說,身體健康就是幸福快樂的極致。
說到灰姑娘,一目了然知道牠的色素,綽號甜豆的家兔,就有點擾亂視聽,以為草色入簾青,卻是棕耳白毛。甜豆的左眼淡藍中完全沒有瞳孔,較小的右眼像黑痣深嵌在眶裏,難道兔主人覺得牠目光如豆?牠倒是天生全瞎,千萬別把牠從兔籠提出來,只會踢手踢腳拼命掙扎,不是拒人於千里之外,而是沒有眼睛也就沒有平衡感,一離地心慌意亂。失去視覺,甜豆的聽覺和嗅覺倒是份外靈敏,嘴邊的觸鬚也預告牠的安危,兔主人依然不敢輕慢,為牠度身訂造有鐵絲網和站腳的兔籠,加入貓尾草供牠咀嚼,膠盤放上木顆粒充當洗手間,就是甜豆入住的五星級酒店套房,客人看見甜豆終日在兔籠追趕跑跳碰,只覺得牠置身人間樂土,不知道牠活在一個完全黑暗的世界,只憑觸鬚認知自己的存在,生命就像天羅地網,一撒下來就不輕易擺脫,沒有意義可言,身為兔子,惟一本能就是我要活下去,寄望人世間的善意,可以扶牠一把。兔主人最大的挑戰,還是每天要為牠滴三種不同的眼藥水,兩者處於戰爭狀態,等到甜豆乖乖就範,兔主人總賞給牠一顆葡萄乾,廚房裏的灰姑娘看在眼裏,也要分一杯羹,猶幸兔主人沒有把牠們放在同一兔籠,不然隨時招致姊弟鬩牆,既然灰姑娘的眼睛容不下一顆葡萄乾,爭風吃醋豈止是宮闈電視劇的專利,人一旦感到超然地位受到威脅,隨時作出乖張的反應,物競天擇似乎也是小動物的信條。
兔主人剛提過客廳不宜養兔,轉頭在鐵絲籠底墊上橙色綠色毛巾,在客廳一隅收養燻肉,算不算自打嘴巴?然而地方淺窄,家居充當動物收容所,他也沒有其他選擇。燻肉在貓尾草堆品嘗人間滋味,猛然發現自己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慌忙避到一旁,棕色的皮毛下,紅唇還在微微噏動。燻肉本來與生菜、馬鈴薯形成鐵三角,是大戶人家的寵兒,猝不及防燻肉誕下了十八個麟兒,嚇壞大戶人家,一夜之間頓成棄婦,兔主人猜測牠可能自慚形穢,然而害羞不是家兔的天性嗎?活潑一若灰姑娘,驚見陌生人,連忙躲閃。恃寵而驕的我們通常稱作門口狗,灰姑娘倒是名副其實的門口兔,兔主人對三隻家兔可是一視同仁,用同樣的兜缽盛歐芹、芝麻菜、生菜、蒲公英,加入草莓和藍莓,就是每日一頓貓尾草以外的美點。燻肉胸膛內有腫塊,壓迫肺葉,導致呼吸加速,每天需要服藥舒緩,冷硬的藥片塞進嘴裏,隨即吐出來,香蕉是家兔喜愛的食物,兔主人在熟得發黑的蕉皮裏削下一片肉,混入藥片搗碎,攪拌成漿糊狀,燻肉也就甘之如飴。
既然涉及飲食,兔主人細數各類蔬果,卻聽不見他輕舔胡蘿蔔的聲,難道他忘記了家兔最喜愛的食糧?兔主人啞然失笑,我們都中了卡通片的毒,在電視熒幕上看見賓尼兔終日手不離胡蘿蔔,以為家兔獨沽一味,其實除了胡蘿蔔頭,東方小人參並不補身,姑且引菲奧娜為例,受少主人寵幸,終日餵飼胡蘿蔔,不為意家兔生吃胡蘿蔔,只會令到牙齒糜爛口腔發炎,菲奧娜多啃胡蘿蔔,引致下顎大量慢性感染,還有某種程度的敗血症,兔主人接手,與獸醫共同照顧,依然未能挽回大局,菲奧娜終告香消玉殞。客廳的方桌擺有黑色的骨灰盒,像小小的棺木,盛載菲奧娜火化後遺留的舍利,旁邊一塊石板印有牠的爪痕,更有河邊石描畫音容,牆上還有遺照,附有牠脫落的皮毛,兔主人對家兔果然刻骨銘心,不是茶餘飯後的消閒玩意。
青年時兔主人在動物收容所當義工,遇見一隻人喚「魔法」的黑耳白兔,每次看見他來,便在兔籠奔跑跳躍,把鼻子伸出鐵絲網想與他擦鼻,「魔法」體積只有手掌大小,義工提議他領養,說了多次他就心動,甫抵家門,不出一年,「魔法」名不虛傳似變魔法自動膨脹,後來兔主人還要為了牠搬家,都是天註定。兔主人嫌英瑪褒曼的電影令人沮喪,也懶得捧讀喬伊斯的《優力棲斯》,自謙頭腦簡單的人喜歡一字顯淺的事,養兔似是圈套,明知道感情走單程路,歡喜夾雜憂傷,心底一陣溫柔,也就欣然踩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