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於此專欄寫過一篇《流行曲的回憶》,當中提到因自己對古典音樂的濃厚興趣,小兒少有機會接觸當代流行曲,卻由於校內師生的交流,遂開始認識不少當下大熱的歌曲。半年過後,小兒忽然對七、八十年代的金曲大感興趣,從披頭四、女王樂隊、艾頓約翰,聽到大衛寶兒、米高積遜等,整天耳不離曲、歌不離口。也許這是《波希米亞狂想曲》與《搖滾太空人》等電影帶來的連鎖反應;也許這亦是男孩子舞勺之年窺探父母年輕時代的一道橋樑。還記得自己當年熱衷納京高、木匠樂隊時,也是這個年紀。
聆聽一些不屬於自己年代的流行曲,是有趣的經驗。當你以為自己對曲詞都耳熟能詳時,原來跟歌曲仍有着厚厚的隔閡。伴隨自己成長的當代流行曲,相較那些年歲比自己還老的金曲,所勾起的感覺與回憶實遠為深刻。流行曲是一個地方的記憶體。它滲透出來的味道,唯有生活其中的人方能真切體會。另一時空的人,通過「金曲」所能領受到的,僅如明信片上看到一個地方某段時期的地標,只有幻想出來的嚮往,沒有刻骨銘心的懷念。
不論歐美抑或亞洲,近十多年以來令人一聽難忘的流行曲少得令人詫異。適逢這兩年連續推出傳奇樂隊和歌手的傳記式電影,又把大眾的注意力拉回七十年代的經典作品。繼Freddie Mercury和Elton John之後,最近連披頭四的歌曲也成為電影主角。《緣來自昨天》(Yesterday),講述一次神秘的全球大停電後,主角恍如進入了另一平行時空,當中披頭四樂隊從未存在,世人對其作品也毫無認識。其後發現,同樣被消失的,還有可口可樂、香煙、《哈利波特》等。由此交織出來的愛情故事,固然犯駁的地方不少。Richard Curtis此劇本,只能說是「食老本」,主角的性格設定、身邊的騎呢老友、一段不敢表白的愛情等,都令人想起他編寫曉格蘭特主演的老電影。Curtis是故意通過停留於對往昔的念念不忘,來帶出電影的主題嗎?
電影雖然瑕疵甚多,但從中仍帶出了不少值得深思的地方。主角偶爾獻唱被消失的披頭四歌曲,居然收到唱片公司合約,並因重塑一首又一首披頭四經典歌曲,而被視為音樂界唱作奇才,不旋踵即紅遍全球。但影片後段,主角卻在良心鞭策下,不以掠美為榮,巧妙地功歸原主,並將本來屬於全世界的音樂奉獻世人。故事情節誇張失實,但現實生活中從事電影、音樂、畫作等藝術工作的,甚至埋首學術研究的學者,卻真的就像活在平行時空,以為自己抄襲的都是已在世上消失的作品,妄想別人不懂不見便挪為己用,其實反映的是一己淺陋。由此衍生的「藝術創作」、「學術洞見」,甚至連自己也騙了,令創作者埋沒良心,以為真的具備那樣的創作力和識見。
看完電影後,小兒急不及待跟我說的:「Queen樂隊的每一個成員,都是受The Beatles啟發才發展他們的音樂事業。如果抹走了The Beatles,也不應該有Queen了。」當然,我們也可以繼續說,抹走了Queen,也不會有Lady Gaga;抹走了The Beatles,也不會有連儂牆,如此類推。再放大一點來看,世事環環相扣,重重無際,森羅萬象,相即相融,當我們拿走甚麼、增添甚麼,都牽一髮而動全身,總是盤根錯節,千絲萬縷地聯繫着。電影對世事割裂式的處理,卻多少反映我們思想中的盲點。就像香港當前困局,已不是單一的「反送中」議題,只有政府才以為拖到這時才拋出的「撤回」兩字,會對平息爭議有何幫助。七月份回港時,衍空法師、劉雅詩博士與我共同參與的一個對談會中,有與會者問法師如何解讀香港面對的紛亂。法師指出不論藍黃,都無可能把對方完全打死消滅,然則既然無可能,唯一出路便只有找出調解方法。答案雖玄,卻貫徹了佛家的緣起知見。若繼續煽動情緒、一味發放抹黑對方的假新聞,只會加劇仇恨,以為他朝有日能把對方抹走,社會便會自動回歸「昨天」的燦爛光輝,一如電影橋段那樣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