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尅相生 - 林道群

相尅相生 - 林道群

在香港人展開有史以來最可歌可泣的民主運動時,我躲在小樓裏編輯一本以「民主」為名的小書。書的作者Bernard Crick爵士生前是倫敦經濟學院教授,他最有名的一本書是《為政治辯護》,然而他寫這本民主小書時,並不用「為民主辯護」為題。他很清楚知道,「民主」是一個挑起戰端的詞。關於民主的討論永無盡頭,沒有定論。書寫成於好幾年前了,那時候全球化資本主義的局勢未免令他感到沮喪,他說資本主義和資本家的道德感和責任一樣強大,同樣脆弱。他來不及看到香港人的民主追求。這次出中譯本,我用了一張香港民主遊行的照片作為封面,從反國教、雨傘運動到今年的反送中,香港已走上了舉世矚目的民主征程,理應成為這本《民主》的一部分。

作者並不認為民主總是一個好東西,對民主的歡呼應有所節制。但是,作者依然強調,無論怎麼說,民主總比舊式蘇聯和現在的中國模式更為可取。他沒有花太多的篇幅討論中國,但問了一個很實在的問題:經濟成功能否完全將中國人的思想從政治和民主的問題上移開?他說這只是羅馬帝國「麵包和馬戲」在現代的典型例子。

麵包和馬戲,是古羅馬諷刺詩人尤維納利斯說的,指羅馬民眾不再關心其天生享有的政治參與權,他們唯一關心的是「溫飽與娛樂」。這大概就是九七年北京口中的香港,「馬照跑舞照跳」、「繁榮與穩定」那個意思。這大概也就是在香港人不認命走上街頭追求民主自決時,政府只懂得拋出小恩小惠的膚淺愚民手段。Bernard Crick說,我們總是在與一些基本的誤解作搏鬥。比如他說,民主的根本理想是自由,這種自由既是參與決策的政治自由,又是按自己的意願生活的個人自由。比如他還說,執政者要知道,要想有人追隨,就必須傾聽他人,對你來說,那就是民主。

以前這種書本裏的抽象概念,現在,如今領略到暴政的香港人好像一下子都明白過來了:民主,不是暴政。但Bernard Crick還是提醒我們,我們至今沿用的幾乎所有的政治詞匯,仍來自希臘和羅馬:獨裁、暴政、專制、政治和政體、共和國、參議院,城市和公民等等,除了一個屬於現代的可怕的發明,即「極權主義」。他說:「它不為人知也無法想像,若不是民主作為多數人的權力而得到發明和傳播,這個概念本來也不可能產生。」相尅相生,更殘酷的警醒是寫過《舊制度與大革命》和《美國的民主》的托克維爾說的:「實際的革命,只是加速了曠日持久的中央集權的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