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東京,只能看直播。
那是7月21日,白衣人出現那天。我在這天第一次去見中村透牧師。地點是新宿歌舞伎町黃金街,他在那裏經營「牧師吧」,至今六年。
黃金街是著名的文化人聚腳點。是因為文化人都愛爛撻撻?還是因為這一區仍未擺脫它在1958年「賣春防止法」實施前種下的淫根?總之經過東歪西倒的鐵欄後,你總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風花雪月:三個男人在公園一角蹲下抽煙看短裙女孩走過,疑似40歲的叔叔摟住疑似70歲的姊姊。某鬼佬向某日本妹搭訕,日本妹笑得很高興。其時日本時間7時許,香港剛過6時。遊行人士才剛開始進佔夏愨道,我還有心神坐在守護街區的花園神社石梯看熱鬧。
「牧師吧」在黃金街的「光明花園(あかるい花園)」。店周一至周六是名叫WHO的酒吧,只有周日才有牧師駐場。沒有招牌,只有玻璃門貼的一張紙貼寫道「牧師吧!營業中」紙貼面積細過平日的「油漆未乾」。我在這店聽過好幾晚的道,從沒見過有人被這紙貼吸引進來。我就說,中村SAN,好心你紙貼大張啲。牧師說,人少好聊天。反正他的酒吧也裝不了多少人,目測頂多十個。
東京可不是一晚做不到三轉生意就不夠錢交租的那個扭曲世界。
撰文、攝影:楊天帥
生於1953年的中村透牧師是個巨漢,網傳身高1.8米、體重100公斤,頭上一把微鬈髮,嘴巴一圈落腮鬍。沒有道袍沒有十架,只穿一件黑色Polo,刻意隱藏身份似的樸素,坐港鐵肯定被截查。
「喝甚麼?」
「啤酒,唔該。」下了單才發現木櫃上貼有一張A4紙,用Marker寫道:「Sunday Special:牧師Highball」。下round吧。左手邊有個塑料牌,勉強可算「牧師吧」的招牌,紅字寫道God Bless You。招牌旁邊還有張紙皮,上面寫8點和10點半鐘是「說法TIME」。說法,就是講耶穌。我喝啤酒時他說「你看,要是耶穌現在仍處身這片土地,一如2,000年前那樣。祂會做甚麼?祂會在教堂,等人來聽他說話?不會。祂以前做的是與乞丐、妓女、稅吏打交道。如果祂今日在日本,祂肯定會在黃金街,在這樣的地方。」
中村透講道有個特色:經常以他的奇幻人生做題材。生於日本的他本來是個無神論者。大學時代在早稻田讀文學,年代來說和村上春樹同期。畢業後因為不願朝九晚五,去駕駛貨車,窮八個月儲得100萬日圓,然後好像當年的嬉皮士那樣環遊世界。最先到的是香港。然後去泰國,去緬甸,去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土耳其、希臘、意大利,南下去非洲。在當時的扎伊爾(今日的剛果)中瘧疾,在鄰近的烏干達被誤當間諜入獄。從非洲坐船去美國。整個過程長六年。
為1%基督徒說教
「你漸漸會有種感覺,很多意外不到你控制。有些事情冥冥中自有決定。」在洛杉磯打工儲錢,本打算繼續旅行,但某夜酒醉,撒尿時在腦海裏面聽到一把聲音問:「Where are you?」(啊,在廁所。)「What are you doing?」(屙緊尿囉!)是為他第一次與神對話,是否醉話則不可知。「當然祂不是問我『現在』在哪裏做甚麼,而是問我的人生。這次經驗是個契機,讓我重新審視自己,讓我想要成為牧師。」
上世紀80年代中開始讀神學。讀學士、碩士、博士,讀了七年。後來在美國做牧師,二十多年。是很正常的牧師。六年前,他的教會人氣漸旺,信徒漸多,他卻聽見神的呼召,要他回日本。先是連續做夢;然後是久別的朋友突然來訪,說神要他回日本;翻開《聖經》,也翻出了《使徒行傳》第七章第三節。「你要離開本地和親族,往我所要指示你的地方去。「既然神叫到,冇計啦。」於是他便從基督徒比例約75%的帝國,回到基督徒比例1%的島國。
賣酒兼講道養教會
無人無物,一切都要重新開始。牧師吧就是他的新嘗試。正職則是經營自己的教會,但經營教會沒有錢,錢都是賣酒賺回來。一杯牧師Highball賣700日圓。日本「角」威士忌、Rum酒、Gin酒,喝起來感覺像吃湯圓那些薑汁糖水。
酒吧只有一個窗,朝外看,可以看見正對面有另一家酒吧。那是和尚吧,和尚經營的酒吧。牧師說他與對面的和尚是好朋友,也許會相約一起看《聖☆哥傳》。
對面,一個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孩趴在窗框睡着。我擔心她會不會掉下去,或者吐下去。兩者俱不幸。
這時候來了一個客人。一個男生。一上來就要啤酒。他和其餘三個朋友辦一個項目,叫做「牧師企劃」,每三到四個月一次,拉中村透去各種奇怪的地方講道,包括海邊、溫泉酒店,還有富士山下的自殺勝地青木原樹海。但這客人說他不是基督徒,四個搞手都不是。我問他,不是基督徒何苦要搞甚麼「牧師企劃」,他想了半秒,舉起手指頭說:「因為透SAN是我們的玩具。」
對面和尚吧的醉酒女仍在睡。
這天遇到的最後一個來客,是在東京大學讀碩士的學生。知道我是香港人,一連請了我飲三杯酒。我對他講了很多反送中,說我今早才做了香港遊行facebook live。他對我講了很多參議院選舉,說投票率何其低,日本人何其不關心政治。他先走,然後我也走了。時為日本時間11點半左右。我進新宿站,我的立場新聞同事就在另一個站被打。白衣大漢一棒一棒打在一個女孩子身上。透過直播你可以清楚看見他朝鏡頭直奔,可以聽到我同事呼叫。一把男聲若隱若現:「記者,唔好打記者。」我也是記者,而我在新宿歌舞伎町剛喝完滿滿一肚子酒,半醉回家。如果有神,這神真夠他媽的幽默。
接下來一星期,我寫了好多文章,追究警暴,追究黑警勾結。有時寫到一半會流馬尿,但流出來的量遠遠不及喝下去的酒。下個星期日。跳過啤酒,直入牧師Highball。
「中村SAN。我問你,你會不會有憎恨人的時候?」
「有時吧。」
「譬如說?」
「有些客人喝醉酒甚麼的,麻煩到其他客,我會趕他走的喔。」
「這不是憎恨吧。」
「也對,只是為了守住店子。」
「一個正常人,看到不合理、不公義的事,是會憤怒的對吧?牧師會怎樣做?」
「想憤怒就憤怒,這是理所當然的。人有感情嘛,強行抑壓下去不是好事。」
「神會怎麼想?」
「神啊。」牧師雙手抱胸。「《聖經》沒有說不可憤怒。只是,就算憤怒,也還是要寬恕。我覺得嘛,可以生氣,但最好不要生太久。你生氣,對方又不痛不癢,受害的只是自己。所以,盡快忘記,盡快原諒。神也是這樣想的。」
「有不可原諒的人嗎?」
「不可原諒的人……」
「譬如胡亂打人的警察……京都動畫謀殺案不是死了35人嗎。難道你要說﹕『好,原諒你了~』這樣。不會很難受嗎。」
「動畫的事我不懂,要是有家人在裏面工作,因而被殺,那可真是憤怒啊。」
「原諒,不是很難嗎。」
「難啊。」融解的冰塊發出不大清趣的碰撞聲。
「難啊。」我說。
「難。」
我喝酒。
「中村SAN,你讀了七年神學,有沒有問題是《聖經》解決不了的?」
「這個嘛……因為基督徒與神有連繫,神會救你。遇上解決不了的問題,你就祈禱,聽神的話。雖則這和神學沒甚麼關係,是性格問題。」
「若說性格,從無神論者變成牧師不是很難嗎?」
「這也是神的力量。《聖經》有這樣的話,『不是你們揀選了我,是我揀選了你們』。不是我努力學習令自己相信神,而是神揀選了我。」
「唔……」轉瞬又喝下半杯牧師Highball。今天的酒稍嫌不夠辣。
「那為甚麼神不揀選我呢?」
「因為你是壞人吧?」
「或許。」
「這是說笑。不過,你不是說自己以前是基督徒嗎?可能還會回去,誰知道呢?信我,神有認真考慮你的事。」
我喝酒。
「中村SAN。」
「甚麼?」
「教你。香港近年有個字很流行,叫『基督儍瓜』。」
「『基督儍瓜』啊。中文怎麼說?」
「耶撚。」
「耶撚﹗」他學着說,並多次重複。「耶撚﹗耶撚﹗耶撚﹗」他拿出白紙來問我有沒有漢字,我就寫出來。
「如有香港人,記得要給他們看。」
「耶撚是甚麼意思?」
「有些人,信耶穌信過頭,將天下間所有問題都推給耶穌解決,那就是耶撚。」他笑了。
讓客人從心感受主
酒吧大門掛的鈴叮叮噹噹響,進來三個中國學生。牧師說:「第一次有四個中國人。」我想,看在耶穌份上,算。三個人點了飲料之後,牧師現學現賣:「我剛學會了一個字。耶撚!」聽得三個中國人黑人問號。牧師以為問題在自己發音不準,又拿出我剛題的字來炫耀。黑人問號更大了。
「那是廣東話啦。香港人說廣東話,中國人說普通話。香港人不同中國人。」我說。
又來了一個客。是個中年女人,頭髮燙成貴婦狗毛質感,穿緊身衫迷你裙。似乎醉得相當厲害,說話牛頭不搭馬嘴。她說她曾經去過香港,住半島,住洲際,不然就是,威尼斯人。臨走時她將2,000日圓敲在桌上,搭搭我的肩膀:「採訪辛苦了。」東歪西倒地離去。據說這已經是她今晚第三場,往後還有幾場不知道。她的酒友已經先行回家,唯獨剩下她一個人。入夜後的黃金街有很多這樣的人。而牧師沒有對她講過一句耶穌。一個「神」字也沒說。女人一輪嘴地講話,他只是坐着聽。偶爾點頭,偶爾無語。後來他告訴我,這是他的做法。不開口埋口「主」的,他讓你感受。
「中村SAN,走了囉。」我用那2,000日圓付了賬。「為甚麼這裏的人都那麼喜歡請人喝酒?」
「不是挺好嘛。」
叮叮噹噹。我推門出去。離開牧師吧的時候,香港人正在上環食催淚彈。身在東京,只能看直播了。但這個星期我將繼續用文字控訴。我憤怒,而且我不打算原諒。呢鋪,上帝都救你哋唔到。
上帝也救我唔到。反正我也不是期待上帝拯救。所以,下個星期還會再來。新宿歌舞伎町黃金街光明花園三號牧師吧,逢周日晚上六點營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