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朗鄧氏原居民鄧國騫,是八十後藝術家,從出生至今,都住在數百年歷史的錦田永隆圍。他說,一直都知道城市人對圍村人的印象不太好,往往聯想起「鄉黑」、「套丁」、「惡形惡相」,而7.21的元朗恐襲事件,更令圍村人的形象一落千丈。事發後,他那些原本在錦田圍村住村屋的鄰居好友,竟然都立即搬走或另覓住所,他不知道大家是杯葛圍村還是恐懼圍村,他也笑說覺得圍村生活仍然很安全也許是「自己騙自己」。只是,他認為外間人對圍村人的看法,與圍村人的真實政治取態,存在巨大落差。
記者︰趙曉彤
攝影︰梁志永
阿騫在7.21元朗恐襲後,第一個反應是「愧為村民」。當日的事,確是改變了他對圍村人的想法。他說,自己的圍村生活一直太平,即使「官商鄉黑」四字,也是從媒體報道裏認識,因為這些東西,假設真是在圍村裏存在,在日常生活裏也是無從看見的。那夜,他非常驚訝於一些只能存在於地下的黑勢力,原來可以公然地在地面作惡。他本想把「愧為村民」寫在社交媒體網頁,後來沒有寫,是怕其他人過度解讀他這句說話。「因為不少圍村人的意見中立,而靠攏建制的人是相對有他的崗位、他的勢力,那些是很少數人,所以如果寫一句這樣的話,我怕令人更誤會村民原本的想法,最後就沒有寫。」
他認為,外界對圍村人的印象,與圍村人的真實政見,存在頗為嚴重的認知落差,因為圍村人大部份是不問世事、政治中立的。而這種認知落差,源於圍村總是被一小撮撐建制的人代言了,在圍村裏,常常看見大量撐建制的橫額,這也加深了外界對圍村人「撐建制」的印象。但鄧國騫以他自己為例,他內心不支持這些立場,只是任由對方掛橫額。圍村裏,不止他一個人是「沉默」的反建制。不過他說,其實他可以跟任何人講述自己的政治立場,只是沒有人問他。
「這麼多年來,最後捍衞了甚麼?」
阿騫是家中獨子,他出生時,圍村已不是那種家家戶戶等閒也有十個小孩的時代,普遍家庭都是一兩個小孩。從小到大,他都在元朗生活、讀書,那時未有西鐵,香港市區與他的距離很遠。他與鄰里的關係極佳,彼此都是親戚和朋友,他記得有整整十年時間,他與同樣住在圍村的親戚小孩,就在村中空地和破屋跑來跑去,或到彼此家中玩耍。在圍村出生,自然會有一個親密的「基礎朋友圈」,對世界的認識也不一樣。例如,他小時候以為世上的夜光之物只有月亮,所以每逢中秋,他都會到天台賞月,同時,家家戶戶都會在天台掛燈籠、吃月餅。親密的鄰里關係,以及村屋這安穩住所,令他從未搬離圍村,也沒有想過要搬走,「其中一個原因是這裏的根太深」。
鄧氏原居民這個身份,給他最大的感覺,就是一個扎根在香港的家族,可以在香港找到相對應的家族歷史,「好像和香港一起走了幾百年的時光,(香港歷史)和自己的宗族多少有些關係,有不少故事可以追尋」。然而,這群早早來港定居的圍村人,「最後為何會落得今日的形象?我覺得必須要重新提出來思考,村民這麼多年來,最後捍衞了甚麼?」
在他眼中,大部份圍村人也沒有思考過原居民對香港有一份責任,「他們未必對香港的歸屬感很強,對村的歸屬感可能強一點」。然而,他認為圍村人既然在香港生活了漫長時光,就應該對香港負上若干程度的責任,特別是他們與香港歷史一路走來,其實也是整個城市發展的享用者,因此,圍村人與香港人在他眼中是一個共同體,而非兩個分隔的群體。「但鄉村只令人聯想到鄉黑,誰會覺得這裏可以提供到一個較正能量或有希望的故事?這對我來說,是村民沒有在這方面做得很好。」
雖然阿騫一直在圍村生活,但由於爺爺與父親都沒有積極擁護共產黨,所以從未向他灌輸「親共」、「親建制」的思想。中小學的日子,他像其他圍村人一樣,沒有政治立場,也不關心政治,成年人說要支持誰,他就支持。直至十八、九歲,他終於為了看藝術展而第一次到港島,然後,他考上了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與同齡人一起受反高鐵、保菜園村等社會運動啟蒙,開始思考民主與自由,而同一時間,他的爺爺幫他申請丁權,他因此留意到「丁權」如何令圍村人傾向建制,那是因為要使用丁權來建屋,需要靠村長證明自己是圍村人,並協助處理申請批地,換句話說,就是要找建制幫忙。
自認「蚊型既得利益者」 利用村屋搞藝術
但無論如何,他所接觸的圍村人,大部份仍然是中立的、不問世事,而非「撐警」、「撐建制」,因為圍村人總覺得外面的世界距離他們很遠,就算外面有翻天覆地的改變,其實也不會影響到圍村生活,所以圍村人大多是「搵食行先,或生活行先」,他們甚至從未有民主和自由的概念。對建制的靠攏,大概也是「多些油水」而非真心支持,但卻也正正是圍村人從來沒有思考民主、自由,平日又不會主動接觸多元資訊,於是一有利益就會很易變成靠攏建制,甚至很容易被誤導。同時,由於他們有村屋、有自己的生活,故難以理解破壞現有秩序對他們來說有何好處。
不過,據他觀察,圍村這種資訊封閉的生活,其實已有大轉變,「因為大家可以上網」。雖然,他的同代圍村人,仍以不問世事佔多,但他也認識一些七十後、八十後的村民會去支持抗爭者,只是回到圍村,所有政治話題也會一句起兩句止,大家明知無法以言論改變對方,特別是圍村人的上一輩大多有點看不起下一輩,大家份屬親人,不想反面。不過,「反送中」的圍村人保持沉默,就更容易令外界認定圍村人就是站在建制的一方。
訪問當日,也有六十多歲的圍村人告訴記者,自己是反送中、不支持警察的,但說話時帶點緊張,壓低聲量,也不願公開身份,說是因為他那一輩人始終和圍村其他人的關係千絲萬縷。阿騫卻認為在「反送中」這件事上必須表態,因為這場運動有很多人作出了犧牲,他認為自己沒有理由不表態,因為表態至少可以給身邊的人一種精神上的支持。
生而為元朗鄧氏原居民,阿騫說,雖然大利益有排也落不到他的手中,「所以說話可以大聲點」,但他確實也是一個「蚊型既得利益者」,因為他一直住在父親的村屋裏,並利用這村屋的空間來進行一些社區藝術項目。他知道,不少從事藝術工作的人,都需要租用一個面積較大的工作室,如果他要負擔這筆租金,他未必可以如現在一樣,十多年來也是從事全職藝術家的工作。
他反思,作為蚊型既得利益者,他的丁權是否可以開放給社會?他表示自己抱着「食窮民建聯」的想法,一定會行使丁權,而暫時的想法是以青磚興建這幢村屋,保留傳統圍村建築的美感(永隆圍的大部份村屋已不再是傳統青磚建築),同時也會利用一層村屋空間來辦一個藝術家駐留計劃,免費招待藝術家居住,而所需營運費用則由市價租出的另一層空間來抵銷。
互聯網打破 資訊封閉局面
他不知道其他圍村人,可會像他一樣思考自己的「既得利益」,但他表示,不論是甚麼年紀的圍村人,只要願意多接觸不同資訊、多反思,其實也有機會改變政治取態。像他的母親就是在反送中運動獲得政治啟蒙,竟主動約他參與九龍遊行。當日,母親挽着他的手,很羞澀地在人群中喊口號,他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兩代關係修補的渠道。
鄧母看了大量震撼的年輕人受傷影像,吃飯時與他討論的。他質疑母親不斷提及反送中運動,卻從來不外出參與,是「齋講」。就是這樣,母親要求與他一起到九龍遊行。及後,他認為遊行現場變得危險了,不敢帶母親出動,但回到家裏不見母親,才發現母親獨自到了金鐘,他只能在電話裏跟母親說:「不要留太夜,也不要走得太前。」7月27日,為了回應元朗恐襲事件,他的母親特地到了西鐵站幫忙處理花束;當時其母仍在西鐵站,警方已在街上施放催淚彈,他只好立即致電母親:「你快點走吧!」
由於圍村人習慣少談政治,阿騫無從理解這兩個月來,圍村人的政治取態可有受反送中影響。他所住的圍村外,有一家小食店,老闆也是住在永隆圍,8月初,他看見店舖貼了一張紙寫着「下星期一休息」,回家後,他才想起下星期一是8月5日,他的圍村街坊是在響應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