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知堂回想錄》,附有「許寶騤題周作人手書雜詩」的圖版。該原件已入上海圖書館特藏。侯門一入,讀者是難得一見了。日前筆者曾有文提及,唯限於篇幅,言有未盡。今重拈舊題,再加披瀝。
那題跋原件,我初見於十多年前。那次赴京謁訪安晚堂主黃苗子先生,談次,苗公忽賜觀周作人手書雜詩冊,並囑細讀冊後的題跋。此前我已稍聞有「周作人任偽職」的歷史論爭,因之讀時亦有所會心。但讀畢奉回,相視頷笑,蓋苗公年德俱尊,能笑而不論,該更省事。
該題跋重點不在《詩冊》,作者許寶騤只在「借題發揮」。今節錄如下:
「華北淪陷期間知堂翁之出任教育督辦偽職,余從地下工作利害考慮,實游說而促成之……頃者苗子尊兄以翁手書雜詩若干首都一冊出示屬題,中有在南京獄中之作,余摩挲吟詠,棖觸萬端。世歷滄桑,人隔明冥,時逐逝水,事付煙塵。翁之學術文章自足昭傳久遠,而出處節操且由後人評說。……一九八七年春介君許寶騤書於北京,時為盧溝橋事變五十周年前之四月也。」
跋文自承當年游說周作人出任偽職,文中所謂「至於余之於翁,竊自以為論公差得兩害取輕之理,於私殊失愛人以德之道。言念及此,愀然傷懷矣!」這是自責,頗有「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歉疚。於是許氏一直有為周作人「表襮」之心,這正符傳統「友道」中的「死友」之義。
共和之初,周作人對前途是有憧憬的,1951年曾上書毛澤東。以未得覆音,更把上書錄示周揚,有謂:
「現今相信政府最講情理,自己的事可被了解,有如溺水的人望見了救生船,不免又有了希望。」
似因「天意高難問」,信中有說「相信你是肯看而且理解這信的人」,這又似是在指說此間有「不肯看」或「不肯理解」的人。
不過,周作人似乎是錯怪了,據唐弢《關於周作人》(《魯迅研究動態》1987年5月第61期)透露:
「從周總理那裏,聽到毛澤東主席看完書信後說的幾句話。毛主席說:『文化漢奸嘛,又沒有殺人放火。現在懂古希臘文的人不多了,養起來,讓他做翻譯工作,以後出版。』大概這就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每月支200元(以後改為400元)的依據。」
此事相類於《文獻家通考》(頁1309)所載的,「王震曾言及:毛澤東在世時談起葉德輝,以為若不殺,留其性命,則於學術研究更有利。」
法外憐才,該是美談,但「文化漢奸」既經御口親封,又怎翻案呢?
1986年南京的內部刊物《文教資料》第4期刊出一組「關於周作人的一些史料」,其中沈鵬年記錄整理《訪許寶騤同志紀要》最為矚目,文中許氏強調周作人對出任偽職,初有猶豫,後聽到『這是共產黨方面的意思,便不再堅持了。』此引語不知是否是許寶騤原話,也可能是口述記錄不準確,因之由此說引發爭議。而同年十一月北京魯迅博物館舉辦了「敵偽時期周作人思想、創作研討會」。許寶騤在會上發言,明確指出:「我向周作人游說時,並未說出黨的關係。」但許氏又暗示:「若沒有他(指中共北平特委書記王定南)的同意,我是不會進行這項活動的。這算不算黨組織的決定?我不清楚。」
地下工作礙於人事、環境和守則,往往是有難言處,又何況是四十多年的舊事重提,更又何況許寶騤只是啣命而往,數十年後作口述歷史之訪問,其所述自然不能如數學程式那樣準確如人意了。
好在八十年代這場風雨,最後似乎誰也沒說服誰。蓋文獻不足徵,而居間與事的老輩多已凋謝,自然難有絕對的答案。於是許氏的發言文章陸續在《團結報》等報刊登載之後,又藉苗公所藏周作人手書雜詩冊上題跋,順便一吐積愫了。
舒蕪在魯迅博物館那個討論會上也有發言,對《文教資料》所描寫的周作人提出了三大疑點:
前兩疑點是不成問題的問題,且不論。而第三點,是:「他(周作人)那麼渴望在人民政府之下『自己的事可被了解』,為什麼自己的最大的一件事(筆者按:指周出任偽職『這是共產黨方面的意思』)偏偏不向人民政府陳訴呢?」
筆者謹按:舒蕪是問到要害。但由舒蕪來問,卻似乎是反諷。因為舒老也是「曾經此苦」的過來人。若反問:當年「胡風信件」的真相,何以舒老又不把「自己最大的一件事偏偏不向人民政府陳訴呢? 」卻要隔多年才抖出來?
舒老學問好,當知孟子的「不為」和「不能為」的分別。更直接的說,那年代就根本沒說真話的「氛圍」。
試想:解放初那六年,那「土改」「鎮反」「批武訓」「三反」「五反」「批清宮秘史」「肅反」「批梁漱溟」「批胡適」「反胡風」「批俞平伯」等等,嚴肅問題都令社會忙不過來,人們「避嫌」還來不及,誰肯為「保釋漢奸」而頂風論事?到1957年,情況更惡劣了,民主黨派從中央到各城市領導人,幾無一倖免地成了「右派」,許寶騤沒有例外,待罪之身,更遑論為「漢奸」表襮呢?
反右期間,有問魯迅在世會是如何?答案是﹕「要麼被關在牢裏繼續寫他的,要麼一句話也不說。」(見黃宗英《我親聆毛澤東與羅稷南對話》.《炎黃春秋》2002年第12期)
可以想見,作為哥哥的魯迅尚且要「閉嘴」,那麼作為弟弟的周作人,那「翻案」還堪聞問嗎?進入了「文革」年代,冤假錯案更是制作方殷,那時聽真話也要勇氣,更何況是說真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