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也有野鴛鴦 - 柯惟得

野山也有野鴛鴦 - 柯惟得

一張才子佳人的海報映現牆壁,藍色的書生袍與紅色的繡花裙突顯在米黃色的紙張,點點滴滴漏出管弦笙簫,底下兩張搖搖欲墜的竹椅似乎是屋裏惟一的傢俬,炕後的土台上寥寥的幾個糧食甕像蒙塵的出土文物,這活脫脫是個破爛的人家。鮮艷的海報襯托着灰濛濛的環境,徹頭徹尾貼錯門神。它倒不寂寞,家徒四壁,牆紙般的裝飾偏又觸目皆是,隨手揀來還有嬰戲圖、百花仙、甚至團臉的波斯貓……彷彿大都會的少男少女在床頭對上貼滿偶像的照片,方便入夢,任紛繁雜沓的色彩填補生活裏的短缺。或者說,劇團偶然不是也會下鄉表演嗎?農民每日在田野揮汗,粒粒皆辛苦,戲曲就是他們的精神食糧。然而才子佳人的海報初在電影《野山》出現,遇上灰灰與桂蘭兩夫婦為着要不要當禾禾的擔保人爭執,先是口角繼而動武,毒舌與臭鞋滿天飛,背景出現這張郎情妾意的海報,算是攞景還是贈興?看似水土不服,還有伴侶對調的愛情遊戲,又不是都市人搓罷八圈麻將重新執位,說的是與世隔絕的中國農村,居民閒來喜歡充當傳統道德的掌門人,打掃他人的瓦上霜,儘管兩對鴛鴦未致狂野到大被同眠,到底是綠楊移作別家春,在蜚短流長的土壤怎麼生長茁壯?導演顏學恕鼓盡如簧之舌,換夫換妻又像交換舞伴那麼理所當然。

兩幕床上戲已經言簡意賅交代秋絨與桂蘭的性格。別看秋絨平時沈默寡言,使起性子排山倒海,她痛恨丈夫禾禾好高騖遠,提議離婚,寧願過着鰥居的生活。一晚動了慈心,以為床頭打架床尾和。相好過後,撫摸着禾禾瘦骨嶙峋的身軀,惻隱之心又起,有意再把他收留,盤算着賣掉兩頭豬,換取一頭牛或幾隻羊,兩夫婦在麥田腳踏實地幹活,禾禾原則上應允,就是不服氣營生屢戰屢敗,存心再出去闖天下。他已經說過等待莊稼事完才再展拳腳,秋絨仍然不滿意,認定他死性不改,連聲罵他是「壞良心的東西」,再度把他逐出家門,清官難斷家務事,根本兩夫婦的性格南轅北轍,覆水難收。

四堵牆可困不住桂蘭,一有機會便溜到城裏過夜,在客舍的床上,與新相識的女紅妝促膝談心,表露自己的夢想,揚言儲足旅費,便到花花世界大開眼界,長久蝸居野地,目睹城市女郎,彷彿從海報走出來的仙女,更加自慚形穢,好比蓬頭垢面的井底蛙。一聽桂蘭的語氣,就意會到她與禾禾走在同一道上,造物偏又弄人,把她許配給安份守己的灰灰,並不介意終身屈就在狹隘的空間,鎮日只擔憂在祖宗面前沒有交足功課,其實最好與行藏縝密的秋絨配成一雙。禾禾與灰灰都是男子漢,姓名偏偏背上兩個疊字,說時像叫喚兩個心性還未長大的男童,秋絨與桂蘭肩負大地之母的重任,就等待與她們情投意合的男人。

六千七百多字的小說濃縮成九十五分鐘的電影,難免錯漏。電影原身是賈平凹的《雞窩窪人家》,他擅長寫陝西的鄉野風情。四名角色的名字本來匠心獨運,搬上銀幕不知道為甚麼竟有更改,除了禾禾保留清白之軀,麥絨變成秋絨,禾禾與麥絨本來別緻,相信是莊稼人家就眼前所見信手拈來。最不忍卒睹是煙峰改為桂蘭,煙峰可以是農民辛苦一場後舉頭看見的奇景,順口用花為名失去奇趣。回回的名字倒費解,即管猜測是煙柱在風中旋舞的景象,在大銀幕卻更喚為灰灰,連想像也丟掉。回頭說倒亂乾坤的兩對,秋絨與灰灰從互相照顧到漸生情愫,相擁在床,並未草率成事,堅持經過明媒正娶,倒切合原著裏兩人按部就班的性格。桂蘭與禾禾的情事上了大銀幕就有點快刀斬亂麻,小說裏禾禾並不知道煙峰/桂蘭對自己有意,還熱心替她物色對象,胡鬧一場,她表露另有所屬,禾禾追問心上人的名字,她不識字,下一天在禾禾的門閂上繫一隻織繭的蠶。賈平凹這樣寫:「……一隻蠶,在吐着它的絲,絲卻緊緊裹了它……他叫喊起來,清幽幽的早晨,沒有人回答他,只看見門前的地上,有着一行塑料涼鞋的腳印。」涼鞋還是禾禾送給煙峰/桂蘭的禮物。賈平凹屬陽剛派作家,偶然流露詩意,仿若鐵漢柔情。他處理「無後為大」的課題也饒有心思,一致公認煙峰/桂蘭沒有生養,與禾禾結合後卻懷了孕,原來問題出在回回/灰灰。對比禾禾的積極進取,回回/灰灰顯得退縮,生產力弱,不能繁殖又有另一重隱喻。小說篇幅較大,人物心理也多了一番轉折,回回/灰灰眼見禾禾風生水起,酸溜溜中又帶點景仰,到禾禾家借機器磨麥,禾禾拒收費用,他就悄悄牽着牛到禾禾的紅薯地為他耙土。經濟起飛之際,賈平凹着意挽留一點殷實的人情味。


天地悠悠,充滿種種可能,人夾在屋梁與屋梁之間,或是梯形灶底,反為礙手礙腳。有時候攝影機留在室內,門檻框住遠山,典型尊福《日落狂沙》(The Searchers)的格局,前景是禾禾與灰灰猜拳喝悶酒,屈屈不得志,就等鏡頭豁出去,眼光放得遠大。禾禾嚐試養魚養蠶賣豆腐,總不如意,蠶繭給麻雀啄食後,一個遠鏡包容他微弱的身影,頹然坐在遼闊的山林間。顏學恕似乎要說:青山依舊在,是非成敗都不過是雞毛蒜皮般瑣碎。(註:八月份,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繼續舉辦「天地無垠」系列,《野山》就是其中一部。)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