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我決意做這樣一個儍仔-朱恩浩

蘋人誌:我決意做這樣一個儍仔-朱恩浩

訪問當日是7月18日,朱恩浩在7.14沙田遊行當日,被警方以「非法集結罪」拘留了46小時。在保釋候查至受訪的48小時裏,他做了三件事。

他先去看了醫生。被疑似是昔日童星、現職機動部隊總督察的鄭柏林「180度屈手腕」的他,被醫生診斷為右手傷了兩條韌帶、一條神經,估計要半年時間才能康復。現在他的右手指骨不能作大幅度彎曲,也無法如常發力。

他亦抽了一點時間陪伴家人。獲釋後步出沙田警署會見傳媒的他,從一大堆記者身後看到站在遠處的父母。他知道即使父母過往給予多大的自由和包容,讓他全程投入社運,今次亦一定會很擔心。在他低垂受傷的右手,以左手舉起咪高峯,向着前面鏡頭怒斥警察惡行的時候,他看到父母如釋重負的神情。

第三件事,是以眾志常委的身份,繼續在街頭擺街站,要求政府回應示威者的五大訴求。

記者問:「唔好好休息先?」20歲的朱恩浩答:「喺呢個時世,好似被一道高牆,不斷將你推前。我呢個年紀,有少少經驗,理應行得更前,去保護仍懷住赤子之心守護香港嘅年輕抗爭者。」

記者:陳芷昕
攝影:馬泉崇

朱恩浩

自言是和理非來的朱恩浩,從來沒有想過和平表態的沙田遊行,會演變成當晚「浴血新城市」的荒謬場面,更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落得如此狼狽下場。7.14下午2時,他與一眾眾志成員在遊行隊伍之中,一直搖着旗幟高呼口號。至傍晚時分,當他們走到終點時,得悉警方從三路夾擊在源禾路及沙田鄉事會路十字路口的示威者,他們決定趕到現場支援。只是,在示威者想要撤退之時,卻又被四面圍攻的警察重重圍困。慌亂之際,正在後退的朱恩浩看到有靠近防暴警察的示威者跌倒在地,他上前把他扶起後,馬上舉高雙手向警方高叫:「我退後緊!冷靜啲!」

突然,他被警方推撞向牆,跌倒在地。一名後來被網民質疑是童星「柏林仔」的白衫督察以雙膝將他壓住,並以索帶緊緊捆住他的右手,再扭動他的手腕。臉朝地的他看不到自己的手,只頓時感到揪心的痛楚,「後尾睇返片先知,原來係扭到180度咁誇張」。動彈不得的朱恩浩毫無反抗之力,就這樣被警方安以「非法集結」的罪名押上警車。不久,一位素人年輕示威者和同黨成員廖偉濂亦被押到車上,捉住廖偉濂的警員還一臉洋洋得意:「哼,終於拉到個獅吼公啦,喺旺角咁×惡!」由被捕至被押送馬鞍山警署這一路上,朱恩浩其實都不特別恐懼,因為早在今年3月15日,他就曾與另外8名眾志成員、義工及嶺大學生,因突襲政府總部要求立即撤回修訂《逃犯條例》,而被警方以「強行進入罪」拘捕,扣押6小時後獲保釋。他心想:「有過一次被捕經驗,程序、手續係點,入到去有咩講得唔講得,都有基本了解。」但直至反黑組接手後,震驚和恐懼如巨浪一樣馬上淹沒了他原有的冷靜。

當時朱恩浩正在飯堂吃飯,反黑組警員一上來看到他就問:「點解喺度食飯?」朱恩浩答:「我應該有基本權利食飯。」反黑再以輕蔑的語氣回說:「食警察飯咁冇骨氣呀?」與此同時,廖偉濂亦在飯堂。與他只有一板之隔的朱恩浩,聽到有反黑突然喝罵廖:「×你老母坐好啲啦!」他聽不到廖說甚麼,但猜想因為他被捕時撞傷腰部,以致坐姿不合警方心意。然後,反黑使勁推開椅子激動地高叫:「喺呢度我打×死你都得!」最後,他看到該名反黑被其他同袍制止和帶離開飯堂。警員的態度,讓朱恩浩感到受侮辱和威脅。「第一次,警員都係一般香港打工仔心態,做完就走,同你無仇無怨嗰種心態去處理。但今次反黑係以仇視嘅態度,係當我哋戰俘咁侮辱、挑釁、甚至威嚇。其實整個過程我都只係按照我基本權利,包括進食權、緘默權,去回應反黑組,但佢哋都係用粗口同侮辱性說話去恐嚇我哋。」

在被拘留的46小時內,朱恩浩先到報案室落口供,再到威爾斯醫院驗傷,然後就被押送至一個四人羈留室。那是一個翳熱的密室,不斷有機器發出「轟隆隆」的巨大聲響,他獨自一人在房間輾轉反側,良久過後才能入眠。只是,每隔十多二十分鐘,又會有警員來巡視,並以警棍敲打鐵欄。至7.16下午,他被警方帶回家中搜屋。傍晚7時多,他終於獲保釋離開沙田警署。

眾志朱恩浩右手傷了兩條韌帶、一條神經,右手指骨不能大幅度彎曲,也無法如常發力。

抗爭換來的代價,不只有皮肉之苦和牢獄之災,朱恩浩還有兩宗未獲正式起訴的罪名如影隨形。今日回首,或許在去年加入眾志的他,其實早已預想到這樣的下場。這是一個香港公民社會越益晦暗不明的時代:「2014年傘運起,政治打壓越來越明顯,包括DQ代議士同參選嘅權利,亦將好多街頭行動者收監。整個公民社會都走緊下坡,好似7.14圍堵行動咁,政府係將香港人所有出路圍堵晒。」正當香港民族黨在去年夏天被滅黨,選在這個時機加入同樣命途多舛的眾志的朱恩浩也被黨友揶揄:「你點解呢個時候入嚟呀?𠵱家入嚟都係儍仔喎。」

但朱恩浩還是決意要做這樣一個「儍仔」。甚至,面對步步進逼的高牆,他亦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越走越前。「其實參與社運嘅過程入面,係一直做緊心理準備,一直嘗試逼自己行得更前。去到第一次被捕時,我將我嘅心理質素調校到可以承擔坐監呢個代價嘅程度。」想起6.12以來為了反送中以死明志的自殺者,他頓一頓:「當然我暫時未有呢個勇氣,但我諗被捕或監禁係minimum payment。」

為了抗爭而賭上自己的人生,值得嗎?來年讀城大政政的朱恩浩苦笑:「五年來都有諗過,其實做港豬咪仲好,脫離呢個圈子,唔好睇咁多新聞,我好我事,舒舒服服咪得囉。」五年前,是六四25周年。在此之前,他是一個對政治毫無認識的中四學生,「連民建聯係咩我都分唔到」。但至六四當日,他在網上看燭光集會直播影片,被內地維權律師滕彪的言論深深打動。

「佢喺內地人權狀況咁惡劣嘅環境下,仍然可以為住佢所相信嘅公義,去幫助其他人,嘗試實踐佢相信嘅價值,甘願被恐嚇、被拘留。點解香港人唔可以呢?當時香港嘅新聞同言論自由仍然比較有空間時,點解我地唔捍衞呢?」自此,朱恩浩開始對政治產生興趣。校外,他加入學民思潮;校內,他曾在傘運期間組織中學生罷課。

昔日童星、現職總督察的鄭柏林,7.14在沙田拘捕朱恩浩時,以180度屈手腕。

至2016年底,朱恩浩正為來年應考DSE做好準備,內心不時浮現起想要擺脫政治的念頭。「會想關心多啲自己,我都要溫書,要為自己嘅未來負返多啲責任。」只是,可能是巧合,又可能是命中注定。那年11月,人大常委就立法會議員宣誓案進行釋法。他突然意識到,政治是無法逃避的:「我仍然知道香港發生緊咩事,我仍然脫離唔到嗰種情意結,當人大釋法徹底將香港法治撕毀嘅時候,我覺得唔企出嚟真係後悔一世。」

於是,11月6日,他放棄了當日的學校測驗,跟隨遊行隊伍去到中聯辦抗議。9日,他在上學途中,得悉基本法委員會最高代表的前律政司司長梁愛詩將於當日下午到訪母校主持開幕典禮。為了表示不滿,他和同學們趕在中午印製寫上「反對人大釋法」的標語,並在典禮期間一直高舉,進行無聲抗議。今日,他仍然覺得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嗰刻係喺呢個時代見證緊一個歷史時刻,係去捍衞香港價值。」

五年來,朱恩浩未曾捨棄這一份初心。他仍然相信,香港唯一的出路,就是實行雙普選,讓香港人能當家作主。只是,與五年前相比,今日的香港更灰。他也苦笑,這場仗猶如以卵擊石,實在是沒有甚麼希望。但他還是希望自己能繼續成為支撐住香港公民社會的一個力量。「我唔知我可以發揮到幾多。但既然我投入咗社運行列,我仍然希望可以喺呢個逆流入面放低一粒石頭,將呢個急流減慢。縱使最後可能都係失敗,可能2047年或更早中國就收返香港,但至少我哋可以展示畀全世界人睇:香港人係有咁嘅骨氣同能力,曾經嘗試喺呢個絕境中掙扎求存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