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親之中,不少患有「囤積病」,尤以父叔輩為然。見過的情景,是幾百呎的住所內,僅剩能供一人走動的通道,其餘地方堆滿報紙、雜誌、信件、傳單,連床也有四分三被這類廢紙霸佔;客廳擺着五六部壞掉的電視、點陣式打印機;廚房內勉強塞進兩台雪櫃,其中一個是壞的,另外一個放滿過期食品,廚櫃則疊滿好幾棟外賣發泡膠餐盒,食完的薯片包裝袋也不難找到。
很誇張嗎?原來一點也不。於香港小住期間,剛巧伯娘也在,告訴我「全盛期」的伯父家,比我所描述的場面「嚴重六倍以上」!大宅內幾無立足之地,餐桌只餘一人坐位,勉強於廚房弄好一餐飯,幾口子便要輪流用膳。試過一次,伯父心臟病發,救護人員上門時,根本無法打開擔架床,唯有先把伯父抬出門口再上擔架。救護員臨走前,還語重深長地勸勉伯娘好好收拾一下,伯娘無奈唯有「硬食」。
囤積病屬強迫症的一種,患者的收集癖好往往不能自已,家人若把他們的儲物扔掉,所承受的心理痛苦,不是精神健康者所能體會。因此,患上嚴重囤積病的,不但不理積物對日常起居的影響、不理導致摔倒或火災等隱患,甚至因此與家人關係疏離也不顧,寧願獨自與囤積的垃圾共處,也不願把儲物丟棄以擁抱家人。囤積病人攫取的物事,於他人眼中往往毫無價值,但於患者角度來看,他們總有一天「可能」有用得着的機會,於是這種美其名為「惜物」的價值觀,便成為囤積的最佳藉口。
與囤積病人相處的困難,是全無理性討論的空間,也不能強行把積物丟掉,而且累積物件日增,哪怕是任人索取的小冊子,抑或街頭免費派發的宣傳贈品,都不會放過。伯娘試過將部分最無價值的物件棄於垃圾站,結果伯父不但當天便往垃圾站一一尋回,還多撿拾三倍以上的「奇珍異寶」回來。自此之後,便再也不敢碰家中堆積如山的雜物。
家族中有此囤積病基因,令我不時反省自己會否病發。實際上,我也有「收藏」的嗜好,包括十多個書架的藏書、一大架的黑膠唱片、逾千CD等,都是過去二十年左右搜羅的。但我也有「藉口」的:藏書大多與自己的研究項目有關,方便於家中撰寫論文之用;唱片也跟寫作不無關係,幾年前深研巴赫的《郭德堡變奏曲》,便因之蒐羅了近一百五十張錄音,張張有用。撇開這些藉口,也有自己的心結,希望建立一個小小的圖書館,能為後世保存一些有價值的文化產物。「囤積病」與「收藏」的分別,應是對積藏有否自控能力、以及能否判斷收藏物事的價值。
然而人力有時而窮,保育文化的工夫,畢竟不是個人能以完成。這幾天幫忙處理已故教授留下的幾萬冊藏書時,便感觸良多。教授收藏的都是精品,一生積蓄都花在這些學術巨著和珍藏出版書。他生前希望把藏書捐到出身的劍橋大學,卻遲遲未得到回覆,遺憾而終。過去一年多,我不斷聯絡各所大學圖書館,把藏書清單寄給圖書館長,期望能為這些書找個好歸宿。然當中不少拒絕捐贈,也有一些考慮到運費的現實問題。可喜的是,前天收到劍橋大學圖書館覆信,願意接收教授有關音樂的幾千藏書,並獲大學批款,安排入箱及郵遞費用。但這批藏書運出後,還有不少其他科目的藏書需要處理。教授雖然生前把他的圖書館經營得井井有條,但後人要善後這些珍藏,卻比伯父囤積下來的垃圾煩惱得多。
經此教訓,對自己一直以來的收藏也好、囤積也好,忽然有悟。更值得深思的,是心理上的無形囤積。物件的囤積可見,情感的積壓則無形。心理上的「收藏」與「囤積」之別,同樣建基於有否自制自覺與價值判斷的能力。缺乏自省,日常生活中便有不少執拗成見積壓心中,還期望得到同儕附和,圍爐取暖之際,愈為自我肯定,甚至滋長仇恨,久之如入鮑魚之肆,寧願unfriend也不願理性審視、適時斷捨,由是成為頑固深植的我執。心靈上的淨治,比家居雜物的清理,困難萬倍。
捨離偏執,需要智慧,也要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