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
沒有想到,盛夏走往壁屋監獄外的天橋,會有這樣的白霧。大風吹來,都是雨粉。第一次來這裏,在監獄外等了兩小時。我更加明白,要不是平常步速上斜或跑步,難以排解重重沉在身內身外的濕氣。
淺藍、淺綠的監獄樓房,其中一棟外牆,畫了一隻大蝴蝶,旁邊寫着:給更新人士一個機會。陳健民被囚的牢房,就在這隻大蝴蝶後面看不見的地方。蝴蝶,屬於外面的世界;蠱蛹,是監裏面等待的人。一幅獄外壁畫,竟然巧合地跟他入獄前所說的作了對應,監為是閉關,待得出獄之日,「看我將是一條蟲,還是一隻蝴蝶?」
戰兢探監人 如泥上卑微小花
來這個地方探望的人,也應有無盡故事。兩個衣着光鮮的男人,一個拿着放滿物資的環保袋下車,一個駕駛到不遠的地方泊車。南亞裔年輕母親,拖着一頭鬈曲長髮的小可愛,女孩的步伐,看不出傷痕。一個年華老去的滄桑婦人,努力裝扮,穿不合身的及膝的雪紡花裙,燙了古老曲髮,兩邊皺摺的臉頰,塗了粉紫胭脂,上面有深黑色的眉。她在進入登記室前,突然蹲下來,做了一個不明所以、不正常、很不雅的動作,讓身邊走過的另一位探監婦人,很側目。她的外在,已赤裸地訴說了她的人生。
不少探監的人,精神狀態不好。有一個誤會我把她攝進鏡頭裏,緊張、躁動,要我體諒她,千萬別讓人知道她來探監。親人坐牢,對她打擊很大。當她在我眼神裏發現一絲絲體恤憐憫,立刻用雙手戰戰兢兢捉着我的一隻手,像跟菩薩說話,苦苦哀求,把自己壓得如泥上一朵卑微小花。基層而活在邊沿的人,敏感,也能老練地隨時應對千變萬化。
擁有自由,但獄外世界所面對的,也令人喘不過氣。香港這幾年來,進監獄的人,一個比一個戲劇。有一位太平紳士,在一次監獄探訪裏,意想不到地見盡香港富貴浮雲裏的人。有人在倉內見太平紳士走過,平靜微笑揮手,有人躁動要申訴。羈留病房裏,也有幾個天涯權貴,一個不適睡在床上,兩個在旁的,一個站着,一個穿着厚厚衣衫坐着,超現實得如前世今生的寫照。
陳健民在獄裏仍能跟獄外一樣笑得無愧於心,命運判官寫最好半生書,厄運一時,青史不只一世。8.5香港「三罷」及不合作運動,一天拘捕140多人。是誰製造如苦海一樣的世界?街上廝殺,不管是黑是白,被毆之時,都是茫然無力。「不能打頭,不能打死,」也不能不見血,「落單」的白衣人,血流披面之時,不想被以為是內地幫,說:「我是香港人啊。」上一秒打,下秒醫,這是甚麼世情?
為甚麼要愛與和平?為甚麼要和理非?為甚麼割席而又變成兄弟爬山?一切都能預視,還要適時回應轉變。罷工那晚,朋友罕有地要跟我傾電話。當大家看出林鄭棄守《逃犯條例》,主動攻擊「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口號的意圖之時,另一邊廂的人,在不割席中懷疑思索。
武力衝擊 為建制提供攻擊藉口
朋友只是普通人,他忍不住要講看在眼裏積在心裏的「鬼論」。最少,那是連串的表面事實。他有連串的不明白:一百萬人和平上街之後,開始用武力;二百萬人和平理性遊行,出發前已經有砸立法會的武力。幸運地,最終它也砸醒了民心,獲得一定程度的理解與支持;可是,也成為建制反擊抹黑的火藥與藉口。光復上水前,人們稱讚示威者不暴力,沒有搗亂商舖;光復上水當天,便有人搗亂商舖。7.28元朗遊行不獲發不反對通知書,如能和平遊行就是最大成功,最終,卻是有人堅持武力衝擊。8.5的「三罷」,若果沒有不合作運動及各區武力,又是否會更有力量呢?「遍地開花」的武力,不是溝淡了抗爭的道德力量,就是為建制提供了攻擊藉口。
朋友作為一個普通巿民,終於領會「佔中」原有而不曾出現的和平力量。有人說,鬼,不是沒有,但不會是所有。一區一區出現暴力不安場面,得益的會是一區一區的建制。他明白這種「鬼論」未必得同道人心,可是,如果鬼只是在心中,最少,抗爭者可以反思,可以選擇。在每一次不斷擴散的混亂與武力中,前線警員落入危險壓力邊沿,那是被動的,卻從來沒有人從政治決策上給他們援手。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還有一個戰場,其實是選舉。
國際學者開始為獄中戴耀廷聯署,要求港大不能因政治原因褫奪他的教席。獄外蝴蝶,珍惜自由。
作家: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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