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
跟一位好久未見的受訪者電話敍舊，歷史性地，一談，七小時有多，從早上十時半，到下午五時半。
他曾經是一個美國特種部隊軍人，退役後，九十年代回流香港。手足摯友，都戰死沙場了。他的性格及心理質素，加上天時地利，令他活下來。我認識他十八年了。
耐力戰，一定要有清晰目標。
消耗戰 一定要吃得飽
我不知道他為甚麼能講七小時，只知道，我好想從他的經驗，分析了解香港漫長衝突的狀況及發展，最少，希望得到一點啟發。七小時裏面，當然不盡到題，可能有一小時是他發表中美貿易戰偉論；一小時，讓他講香港社會醫療房屋福利出問題；一小時，講他爸爸回流香港退休，三年後患癌，六星期內在養和大房花掉七十萬後去世；還有一小時，說他媽媽如何不想應付香港昂貴居住支出，回流碧桂園；再有一小時，說他怎樣學習希伯來文讀聖經跟聖靈溝通；一小時，又會講黑社會。
會不會剩下一小時是戲肉？很難計算，只知道，我在過程中，好像沒有機會把他從另一個世界抽回來。自己身體開始不行，缺糖，腦袋就會聽不明白別人說甚麼。惟有悄悄地，吃了六顆桂味茘枝，然後，依然不對勁，於是再蒸一小碗自製的牛肉榨菜飯，還加一個泰國番石榴，一點花生，輕力咀嚼，絕無唧唧聲。不過，我也肯定，特種訓練的敏感度，他應該一直知道我在做甚麼。在漫長的聆聽與回應中，我在知識及身體上，都吃了一頓飽飯。所以，我明白，如果是一場消耗戰，一定要吃得飽。
「我的家已經在戰場上完了。」任何一個受訪者，如果他說很多令你難以明白的，只要突然說一句感動的話，你知道，他開始向你「投誠」了。軍人是甚麼？尤其是特種部隊的軍人，「最好你不要讓我回來。」打仗，是你死我亡，和平世界常規想法是不適用的。軍人，目標明確，意志驚人，要做的事情，至死方休，但絕不會自殺，「那是coward！」
在巴拿馬一場戰役中，他的好朋友，被炸得斷成兩截。作為一個軍人，他最大的感性，就是不離不棄，「我背着他上半身，他的腸子已拖在地上，我一直背着他跑。」「走了幾長路程？」「好幾公里。我說過，我一定會帶他回美國，我做到了。」
退役美軍的無情與有情
他講的意志，不是永不放棄這樣簡單，而是排除萬難，主動出擊。所以，別惹他。若你成為他目標，無論花多少時間，都不會放過你。首先是心理戰，讓你每天看到他出現。「有一天，或會微微嘴向你笑，讓你無法逃遁似的。」軍人講主動出擊，做的是殲滅性事情，最極端是，不留生口，貓狗也不放生。他說九一海灣戰爭，美軍陸戰隊為甚麼很快獲勝，除了重型坦克重重包圍，美軍還會廣播着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好powerful」，內外夾擊，令敵人害怕，迷惘，心怯，凶險像不存在，卻又無時無刻都會突然出現。他在香港出生，夏威夷成長。 十五歲便離開家人加入美國軍隊，最終是美國特種部隊遊騎兵（Ranger）及陸軍空降師，上天下海，飛天下降傘，全部難不到他 。他的無情與有情，都在軍隊練回來。今天是國際大公司保安主管了，他想法跟我很不一樣，也不理解香港抗爭者的心態，不是因為他是甚麼藍絲，而是，大家經歷不同。他在美國面對的歧視，像皮下的毛孔，是不會失去的一種深植的感覺。他試過在美國油站入油，被人擎槍指嚇不准來此入油，全因他是亞洲人。入伍時，別人問他哪裏來，他說夏威夷，對方冷笑：「Would Hawaii be in Japan? 」所以，今天的中國，倒反給了他有一種保護感覺。而他相信世界有自然法則，你若過份，自然有人懲戒你。
要贏戰爭 還是打勝一仗
講到近日抗爭衝突，香港警察與年輕人你一拳我一下的打，是他得不明所以的。「我是軍人，講主動性。警察，好被動。」美國軍人，熟讀孫子兵法，那是講計劃與策略的，最高深的，是不戰而勝。而戰場上的孫子兵法，要跟師傅學習，應用多年，還要有正式統帥，不是讀畢十三章就學懂。
「You fight the fight that worth fighting for。」他想年輕人想清楚，到底要贏一場戰爭，還是打勝一仗？一個軍人，不會明知輸都去打。孫子兵法，更會避之鋒芒。他認為年輕人現在的策略，出師無名，找不到清晰目標，最終，只能是一場消耗戰。一個政府的資源供應不絕，年輕人呢？「不是說有人開始肚餓嗎？」他認為，這是場注定雙輸的亂局。
我用七個小時，去了解何謂消耗，殘酷的現實，和不被了解的感覺，我甚至會懷疑他在考驗我的耐力，故意帶我遊花園。他用七個小時，考驗我們的友情。在於他，若不是認識多年，他不會花時間跟我談下去。翌日早上，胡鬧一下，在訊息問他會不會出動救人？
「我出動一次，收好貴的。」
「我相信，為了正義，你會付出你最大的所有。當年地鐵打色魔，你不收一毫子。」
「以前，我為了國家而戰。現在，我只為自己而戰。」
九十年代，他在地鐵把色狼打到落花流水，疑人手骹脫了，還因衝力撞牆，甩掉幾隻門牙。回到警署，警員在疑人身上搜出店舖偷來的衣物。落口供後，本來就認識朋友的鬼佬督察，送他出門，忍不住問他一句：「你真沒有出手打他？」
「我微微嘴笑一笑就走了。」
作家：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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