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聞專題】
反送中抗爭中,警暴一次又一次成為焦點,一群社工也一次又一次提着大聲公,自發站在警方與示威者之間緩衝。7月2日凌晨,速龍小隊於龍匯道投射催淚彈,陳虹秀遭嗆得滿臉通紅,仍堅持開咪;7月7日旺角午夜,防暴警察形成三面包抄之勢,惹起受困行人鼓譟,許麗明不顧自身安危,當着警察防線前大叫:「現場沒有任何人打算衝擊。」
接下來旺角、上水、沙田,每一次衝突,均見她們的身影,穿梭警戒線之中,連頭盔也不戴。她們都是來自「陣地社工」。陳虹秀強調絕非大台,原則為不干預,不阻止,角色只是「監察員」,目的只有一個:「提醒警察勿濫用暴力。」
記者:鄭祉愉 梁嘉麗
陳虹秀:我不干預也不帶情緒
上月6.12警民大衝突,陳虹秀意外執起小露寶,開拓了社工新角色。她今年42歲,本身服務特殊兒童。傍晚時分,她剛下班提着小露寶,前往社總檔口支援,但在灣仔往海富的公園,遇上防暴警察,「佢哋射催淚彈,好多人好驚向後撤,公園人群又唔多」。她打開小露寶,一開咪,從此不能回頭。
6月15日,陣地社工在facebook正式公開招募人手,職責除留守警戒線,也包括陪同往醫院,以及被捕支援。迄今約有40多名社工加入,活躍有20多人,他們各有正職,互相輪班。
留守警戒線五條大原則
只有一種情況之下絕對要開咪——警民對峙。「開咪係警方出現造成大型恐慌,需令市民安定。」每一次警察換更,她都會重複提醒勿濫暴,但如中環海濱示威者散去,便毋須開咪。另一種情況為解釋現場情況,尤其在傳媒直播時可解畫。她以6.21圍警總為例,警察半小時不開門給救護人員,在facebook指摘「被示威者刻意阻塞出入口」,便開咪解釋。
陳虹秀總結出幾條留守警戒線的大原則:不戴裝備、不干預、不叫口號、不帶情緒、以及描繪警方行為。
一•不戴裝備
7.1晚上,她與約10名社工分散各處,有的在添馬公園,有的在煲底。她沒有裝備,現場許多人報以擔心的眼神,有人想給頭盔眼罩她,她堅拒:「我哋係社工,戴咗危險啊。」
吃一塹,長一智,傘運時她曾以社工身份介入衝突,豈料12月1日凌晨,警察在龍和道清場,有示威者忽然為她套上頭盔,結果有女生在她旁邊跌倒,「我扶一扶佢,轉頭想同警察講『你唔好亂嚟』,(警棍)已經扑咗落嚟,同時有另一個警察拉住佢」。
警察武器到牙齒,她零裝備,只戴社工臂章。7.1晚一邊廂,示威者衝進立法會抬走堅持死守的4人,另一邊廂速龍小隊沿龍匯道推進清場,她本來站在水馬陣與警察之間,忽爾催淚彈煙襲來,沒有口罩、眼罩的她,早學會不作深呼吸,眼睛遭刺激得發紅也好,嗆得猛嗽也好,仍與速龍小隊一同奔跑。一片「走啊走啊」的呼喊聲中,她稍作休息便再開咪:「你手持武器,係會傷害每一位市民,你點諗都好,呢度市民走緊,唔需要施放催淚彈。」她只想提醒警方別濫暴,但速龍小隊「好明顯唔想我喺度」。記者每每目擊她被盾推撞,又被推背,有次幾乎跌倒,仍不斷提醒對方:「你唔好咁激動,冷靜點。」
無裝備令示威者冷靜。6.21圍警總後,示威者決定於凌晨1時散去,陳虹秀見一班年輕示威者收拾物資,發現有幾人因行動未有成效不捨得離開,便告知:「咁你唔走,我哋都唔走住㗎啦。」對方最後道:「我哋走啦,如果唔係社工姐姐乜嘢都冇,我哋唔走,佢哋又喺度,其實好危險㗎。」隨後退上行人路。
二•不干預、不阻止
6月30日晚,示威者在立法會「煲底」開討論會,她身穿社工衫也被趕,「佢哋唔畀我哋參與,但唔介意我哋存在」。7.1時示威者衝擊立法會,她們也堅持界線,不入內。當時有議員曾詢問她,能否幫忙收回鋼梯,她拒絕;又有警察曾詢問她,能否幫手控制群眾,她便解釋群眾有自由意志,不受控制。「萬一失守,大家就會對我有期望,因為我哋揸住個小露寶。」
社工本來只向警方開咪,不過經過7.14沙田衝突,她發現,社工在必要時可調停。她憶述,由於警察封鎖沙田大會堂十字路口對外的最後一條撤離路線,防暴警推進,示威者無路可逃,驚慌之下,擲出磚、遮、木條等等,她不幸中磚,於是一邊向示威者大叫:「我知你好嬲,你掟到我,我會叫警察停㗎啦。」又向警察大叫,「好停啦,你哋再行埋嚟,人都癲。」於是雙方真的稍停下來。
三•不帶情緒、描述言行
7.1,示威者猛撞立法會的玻璃側門,她忍不住說:「你哋走唔到㗎喎,係咪仲喺度啊?」說罷,她立即意識到滲入情緒,閉口不言。
「我哋相信人被明白,心理狀況就會平安。」她會說出在場人士的不滿、憤怒、無助、絕望。她憶述6.12當晚8時多,在軒尼詩道的示威對峙線上,警察本已撤退,但有輔警上了一幢大廈,防暴警察便出動,示威者大為驚恐,她於是開咪:「市民唔知你係想救返你嘅同袍,但因為今日發生的事,你衝埋嚟,市民先至會咁激動同擔心,你唔好激動,市民就冷靜㗎啦。」事後,她見警察確有冷靜下來。
「社工訓練不只看行為表面,係言行背後的動機。」從警總有警員在玻璃門後失控挑釁市民,可見警察情緒「激動又驚恐」。她看見,警察常常以警棍敲打盾棍,又揮舞警棍,「冇為意自己揸住武器,亦冇為意自己身份會特別令市民驚」。她說:「如果一個人有情緒問題,或者精神問題,揸住把刀,幾咁危險,𠵱家警察就係咁嘅狀況。」
她着意描繪警察行為,令警察意識自己不在狀態,從認知上減低失控的程度。「人被提醒呢,係冇得逃避。」提一句「膊頭梗咗啊」,然後警察的肩突然會鬆一鬆;對方緊握槍械,她便說「你哋好緊張揸住盾牌,揸住手上警棍,已經有機會代表你哋好情緒激動」。
沙田血戰警員「驚過龍」
7月以來,警員失控程度越演越烈。7.1凌晨在龍和道,她憂慮圍警總後,警方對示威者積怨爆發,曾開咪勸喻情緒失控、不理性視對面所有人為暴徒的警員離開崗位。不過,在上水和沙田,她均見到警察越過防線,衝出去打人,有的是「驚到手震震、揸住小型胡椒噴霧對住前面的人」。尤其上水清場時,天橋上有長短腳的圍觀者,被「好暴躁」的白衫警員追捕至跳橋,她也在場,觀察到「有個別警員仇恨示威者」。論警員失控程度,上水僅在6.12之後,但沙田警員明顯是「驚過龍」。
在沙田,她觀察到,前線警員驚恐失控,皆因不知現場狀況,只有指揮官知全貌。她憶述,在沙田大會堂十字路口的最後一條撤離路線,防暴警察衝過來,舉過催淚彈旗,於是開咪解釋所有被封的位置,警察最終無發射催淚彈。同樣情況也在沙田中心上演,她又解釋:「全線俾人封晒得返條路,你係咪唔俾人走先?」警員一聽,形容反應為「愕然,本來唔知咁」。她進一步指,有議員和社工在場,前線警察較安心。「政治問題政府負責,部份警員唔係處理開大型抗爭事件,部份處理開反黑,當啲人係犯人揼,呢種情緒狀況下驚得濟,兇狠得濟,係咪適合去做呢件事?」
幾場衝突,傷者眾多,她以童話譬喻,警察是獅子,示威者是小貓,獅子「驚得嚟有武器」,小貓抓傷獅子,獅子就感到生命受威脅,以為小貓也是獅子,反抓一下,雙方「好驚恐,都要保護自己」。
她做過輔導、情緒支援,陪過被捕者去警局,全屬事後工作,但陪伴情緒激動的市民,即時處理創傷最有效。社工走上前線,終究為保護市民。說着說着,她眼眶也紅了,「創傷係一世,我諗冇一個市民,或者年輕人值得俾人咁樣打」。
不抗爭才能守護年輕人
近日,港大醫學院院長梁卓偉指香港出現「精神健康疫症」。陳虹秀指,肢體暴力之外,價值觀衝突都會造成創傷。第一種,現實強烈地不符自身原有信念,例如「警察保護市民、政府幫助市民、暴力攻擊警察才會被打」,商場安全等等。她不解,6.12完全沒暴力行為,警方竟開槍。7.1夜晚,她還能說服自己,第一次投擲催淚彈,為驅散人群,但第二次人群已在撤,「第三次(在夏愨道盡頭)舉旗更加奇怪,啲人散晒,仲繼續舉黑旗?」她更不明白,沙田衝突,為何取得不反對通知書的百步梯竟會有防暴警來,更衝入商場嚇到市民。
與其他人的價值觀衝突,越親近越傷,因長期資訊接收不對等。她曾與一名藍絲對話三小時,對方認為「黃絲冇同政府溝通」,她便提到環團曾就人工島遞交建議書,對方訕訕然說「呢個我就唔知」。陳虹秀偏藍的媽媽在電視直播聽到她的聲音,「咪話我囉」。TVB新聞上不斷重複播放示威者衝擊的畫面,媽媽說:「佢(示威者)暴力啊,攞鐵馬攞遮,隊過去。」陳虹秀反問:「佢哋用警棍、盾牌,市民用遮擋有乜問題?」
陣地社工的招募啟事上,標明像「first aid或記者的特定身份」,須保持冷靜,但壓抑情緒,終會反噬。她指,社工需照顧自己情緒,「不自覺走咗去做抗爭者,我哋就守護唔到佢哋」。按社會工作全球定義,核心為社會公義、人權、集體責任和尊重差異。其實她也反修例,但會脫下社工衣服才參與反修例活動。
直面警暴非人人勝任,陳虹秀和許麗明不怕,才走得最前。2014年預演「佔領中環」和傘運金鐘清場,陳虹秀兩次在靜坐後被捕,因此有能力承受前線壓力,「起碼我面對(警察)那一刻,冇驚恐的狀態。」
任陣地社工,不是沒有風險,「我諗警察係揣摩緊點樣對待我哋」。縱使有一把嗓音,但社工也有一副血肉之軀,除遭警方推撞,更有同工遭警棍打至瘀傷。6月28日再圍警總,警察在修頓球場大規模搜身,她展示社工證進場,但後來第二層警員拒絕她再靠近,「但我兜過去(另一邊)又畀」。警方態度捉摸不定,「7.1升旗朝早(警察)話我哋煽惑市民,我糾正字眼,重申我哋無權阻止,叫佢哋做任何行動」。
隨抗爭走入社區,未來陣地社工在有需要時總會出現,她仍嘆:「最好真係唔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