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孚說過,「《知堂回想錄》是周作人一生中最後的一部著作」。但書由完稿到連載再到出版,中間頗多波折,後來終得在港出版,其間羅孚及曹聚仁都居功至偉。但羅孚卻謙讓以為功屬曹氏,說:「周作人晚年的一些著譯能在香港發表、出書,都是曹聚仁之功。」
羅孚還指出:《知堂回想錄》是曹聚仁建議的。是「有一次曹聚仁談起他這個想法」,羅孚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可以在香港《新晚報》的副刊上連載。」於是曹聚仁寫信給周作人。羅更說:「在周作人看來,這是《新晚報》向他拉稿,儘管也可以這樣說,但說得準確些,拉稿的其實是曹聚仁,因為立意和寫信的都是他。」(見羅孚《回想〈知堂回想錄〉》)
《知堂回想錄》是由一九六〇年十二月開筆,直至一九六二年十一月脫稿,再到《新晚報》刊登時,已是一九六四年的八月了。羅孚後來說:「是我還有顧慮,怕他這些儘管是回憶錄的文章依然屬於陽春雪,不為晚報的一般讀者所接受;另一個原因是要看看他對敵偽時期的一段歷史是如何交代的。後來見他基本上是留下了一段空白,這才放了心。」
即使是如此惴惴然的小心謹慎,但《回想錄》在連載個多月之後,仍給腰斬了。羅孚的交代只是:「我是奉命行事」。
內情局外人難盡悉,只知曹聚仁曾去信安慰周作人:「聚仁因為和京中最高層有往來,還可以做得主,所以要把這件事弄完成來。……可奈這兩年身體太差了,不能回京看看,也不能出遠門。有些話,等我當面說給您吧!」(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八日)
其實,曹聚仁是以虛言誑老者,此時的曹氏已是「不能回京」了。事緣曹氏所編的《現代中國劇曲影藝集成》,因不肯銷毀書中二三十年代藍蘋在滬、寧影劇界活動資料,因而犯諱。周恩來要保護曹,乃警誡他非得北京許可,不要回國。(見曹藝《現代東方一但丁──陪伴先兄南行記事》)。
形勢令知堂老人無奈,曹聚仁也為羅孚解釋「腰斬」之事,說:「對羅兄不要錯怪,因為他也只能執行京中的政策,不能自己作主的。」(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廿五日)
其實,《知堂回想錄》被腰斬之後,羅孚仍未放棄,初擬轉在《海光文藝》上擇要刊載。但文革風暴波及香港,《海光文藝》也夭折了。未幾,更遺憾的是知堂老人也在折磨中死去。後來,是曹聚仁說項得在新加坡《南洋商報》副刊《商餘》上連載,那已是知堂老人逝去的第二個年頭了。
曹氏又安排《南洋商報》將稿酬直接匯至三育圖書文具公司,用以解決回想錄的排版及印刷費用,乃令該書能在一九七〇年五月出版。曹氏在回想錄的「校讀小記」坦言:「這部《知堂回想錄》,先後碰到了種種挫折,終於和世人相見了。此稿付印時,知堂老人尚在人世,而今老人逝世已三年餘,能夠印行問世,我也可慰故人於地下了。」
其實此時的曹聚仁正處於貧病交迫的淒涼晚境,曹氏以病弱之軀,親負校對之責,「伏案校對,腹痛如割」。書出版後兩年,曹氏也在澳門病逝了。
再說此書出版後,也有些波折。因書前編置有周作人的幾封信,其中一封犯了當時的忌諱。羅氏勸曹氏刪去,免招麻煩。所以書雖出版了,卻莫名其妙的要「收回」,要撕毀犯忌的信頁,重裝封面,出版社也換成曹氏「聽濤出版社」的名義。
曹氏在校讀小記說:「此刻看了全書,我相信大家一定會承認這麽好的回憶錄,如若埋沒了不與世人相見,我怎麽對得住千百年後的社會文化界?可惜,那位對老人作主觀批評的人,已不及見這本書了。我呢,只求心之所安,替老人出了版,知我罪我,我都不管了。」
曹氏雖非中共黨員,但自承是同路人。曹氏仍為此書的出版,向費彝民、羅孚報備。「彝民、承勳二兄:關於《知堂回想錄》的刊行,我個人負完全責任,如有錯誤,我個人願受任何處分,決無怨言。」「我並不居功,也不辭責。我先後校了三回,內容絕無反動之點,而且都是第一手史料,值得保留下來。」字裏行間,隱約顯示出曹氏是在為羅孚開脫。
三育版《回想錄》雖得曹氏三校,但老眼昏花,仍訛錯諸多。說到訛錯,還有以下一個重要因素。
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香港報紙多用活版印刷,排字工人執字排版,都是五指黑墨,故有「黑手黨」之稱。當稿件發到字房,為求速度,往往一紙剪成幾條,由各工人分紙執字,那供執字的原稿,在校對之後,即使不「五馬分屍」,也已模糊難看了。
由於羅孚愛惜知堂手澤,於是不惜工本,請人錄副,使能用抄本發排。此事曹聚仁在致周作人信中也有透露:「非有人抄副本不行,羅兄要保留原稿的。抄副本得花一筆錢的。」(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廿五日)因此之故,知堂手稿便能保存下來。
但稿件抄錄也同時會增加訛錯(這是三育版錯字多的一個原因)。在回想錄初版之後,曹聚仁便將整套原稿轉交羅孚保存,說:「兄可留作紀念,三五十年後,也許將是一份有價值的文物呢。」
羅孚費心費力保存的這部《知堂回想錄》手稿,在北京軟禁十年之後,回港即檢出,托人帶到北京,捐獻給「中國現代文學館」。
在《知堂回想錄》成書半個世紀之後,牛津大學出版社又為該書出版,那是以知堂老人原稿重新排校,並附錄一些過去不常見的文獻資料,對研究知堂老人生平謗譽事功,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