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切的藝術 乳癌權威 鄺靄慧

蘋人誌:切的藝術 
乳癌權威 鄺靄慧

這篇訪問談及乳癌。能將乳癌的話題輻射到我城所有生活面向的,大概只有西西,她已年過八十。

「天生我們有一張嘴巴,兩隻耳朵,我們在不斷解釋自己的時候,更應該留神地聆聽,不要讓嘴巴過份膨脹,而耳朵日漸退化。」西西於1992年寫下《哀悼乳房》,記錄在1989年罹患乳癌後,治療間的體會。她如此寫下去,容我改掉幾個字:「我想,這城是一個更大的皮囊,它不是正發出許多語言符號?他們如果仍然不肯聆聽,早晚就要失去這最後一具安身立命的大皮囊了。」

扯遠了,文章的主角,是一位另類裁縫。

撰文:簡力斯
攝影:梁志永

鄺靄慧成為香港首位外科女教授,投放更多時間教學。

西西割掉了乳房,還幽默地說:「我呢,如今穿上一件永遠不用脫下的奇異新衣,很普普藝術味道,大概是達利那樣的畫家設計的,裁縫當然是外科醫生了。」

醫生,多得當年一套膾炙人口的電視劇《妙手仁心》,大家以為他們都是優皮族,高薪厚職,放工摸杯底風花雪月,不時搞搞辦公室男女關係。重點是,男醫生英俊,女醫生俏麗,多麼令人心往神馳。

鄺靄慧(Ava Kwong)在香港醫學界無人不識,她是亞洲乳腺癌權威,今年初成為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首位外科女教授,更是香港遺傳性乳癌家族資料庫的創辦人。祖父是九龍城地王鄺命光,丈夫是養和醫院院長李維達,但「院長夫人」的稱號並沒有光環。一身兼多職,每天日程排得密密麻麻,早上8點開始,上堂教學、做手術、診症、研究,還有做運動、照顧孩子,八小時睡眠變成奢侈品。「好多關於醫生的劇情都不太真實,我從來沒有空閒去酒吧。」但就像看電視劇,她確是一位漂亮、開朗的醫生。

穿上白色長袍,鄺靄慧就要背負醫生的責任,沒一刻可鬆懈。

漂亮的極致,當然是由內而外,再去返內。醫者父母心,可不是「父母官的初心」。「最初做醫生,真的如劇情所說48小時候命,全晚不能安睡,有時剛剛睡着,傳呼機又響,爬起來馬上要救人。累不累?沒有人天生不用睡的啊!」外科的路就是辛苦。「選外科的人通常有很多興趣,如畫畫、音樂;做事要一、二、三馬上完成;而做手術是一種藝術,跟化妝師、髮型師一樣,要有藝術天份。我覺得自己有齊這些特質,加上外科可以立刻看到醫療成效,特別有滿足感。」她自小喜愛音樂和畫畫,如果沒有從醫,可能會在舞台上演出音樂劇。藝術與行醫,其實也有相似的地方,也就是說,除了要不斷增進專業知識和技能,也要心思細密,有一顆與他人共鳴之心。

當上港大醫學院外科教授,Ava花在教學的時間更長,她從來不覺得教書悶,因為學生就是醫學界的未來,在課堂上經常與他們有趣互動。Ava每次備課都會發掘新材料,找來一些新的論文和資訊,如同自己上了一課,教學相長。而她的教學理念,從來不只是傳授知識。「做醫生不僅要懂得醫學,還要顧及很多範疇。要學的醫學知識實在太多,不會有學完的一天。一個真正厲害的醫生,能於平常事中看到不平常的端倪,不夠細心很容易累及病人。要經常提醒自己,當初做醫生,就是為了醫好病人。」此為之初心。魔鬼在細節,她教書時經常說:「只記住最繁雜的,卻忘記最基本的,會走漏很多細節。」

性格樂天的鄺靄慧,每天上班都帶着招牌笑容。

為赴史丹福 撇下丈夫兩年

Ava總是笑容滿臉,跟她做訪問,心情會豁然開朗。不過每日面對生離死別,難免有傷感之時。「曾經有位病人我知是醫不好了,心裏忐忑不安。她一天對我說:『我明白的,你每日來看我,我已經很開心!』我們行醫的,釋懷是一門大學問;也有人問我如何做到每天上班都開開心心,是否每一日都盡如人意?我答:當然不是。實情是,每天面對排山倒海的工作,如果不開開心心去面對,豈不是更辛苦?」

生活忙碌是必然。朋友約食飯要在一個月之前;與孩子旅行,Ava會帶着電腦途中工作。筆者以短訊約她做訪問,她凌晨1時回覆。提起這件事,她笑謂,當晚完成工作回家,安頓孩子睡覺後,便又再工作。忙還忙,這位醫生媽咪定會騰出時間跳舞、做瑜伽。說來奇怪,自從孩子出生,她做事變得更有效率,多了一份天職,睡眠時間反而可由四小時增至六小時。

除了孩子,Ava還有一個給她無限力量的丈夫。結婚18年,她結婚時還在接受外科培訓,婚後不斷進修,拾級而上。最「狠心」一次,她隻身飛到美國史丹福深造,一去便是兩年。「當時有人問我是否真的結了婚,兩年間丈夫來探過我一次,我回港兩次,關係靠傾電話、上網維持。」她感激丈夫讓她踏上醫學長征之路。

然而,人生路上總有停下腳步的時候。八年前丈夫患上前列腺癌,Ava停工數月陪他到美國醫治,加上父親同年離世,令她重新審視人生藍圖。「當我是患者的家屬時,確實有另外一種體會。醫生都是人,有時太忙忽略了自身健康。而我是做醫生的,很清楚往後療程,最壞情況都想像得到。」有時看得太清楚反而手足無措,慶幸丈夫捱過了,現在身體健康。當時心想真的要改變一下,不要只顧工作,但八年過後,她又變回工作狂。



早前醫委會投票風波鬧得滿城風雨,Ava覺得香港並非不夠醫生,只是很多公院醫生提早轉投私營市場。「一個醫生起碼花上10至12年才考獲專科牌,而其後10年才是真正訓練,我覺得留在政府醫院是一個很好的學習過程。以前政府醫生到接近退休年齡才考慮投入私家市場,現在的人很早就跳槽離開。關於降低海外醫生執業門檻以增加人手,曾在英國留學的Ava認為:「一個醫生在外地執業多年,回港要重新考試,的確令人卻步。我很明白大眾希望確保醫生質素,如果可以按不同情況,例如執業的地方、年期等去評估,相信會更為恰當。」

香港遺傳性乳癌家族資料庫由Ava創立,每年都會舉辦Pink Ball晚宴,為基層病人籌款。資料圖片

測基因防範遺傳乳癌

Ava率先在香港乳癌患者中發現新BRCA2基因突變,獲國際獎項,2007年更創立香港遺傳性乳癌家族資料庫( http://www.asiabreastregistry.com)。當年安琪蓮娜祖莉為防乳癌而切除雙乳,因為她有乳癌的遺傳基因。Ava解釋,一個人會否患癌跟家族遺傳有莫大關係。她遇過很多乳癌病人處於人生高峯期,事業有成,生了小朋友,突然得此病症,恍如晴天霹靂。她們猛看不同醫生,就只是希望得知是否還能生存下去。

乳癌患者中,遺傳患者佔10至15%,作怪的是BRCA和TP53等基因突變。資料庫為基層高危人士做乳房篩檢和基因測試,以及向有經濟需要的患者提供全額藥物資助,更提供免費假髮及設計造型,讓因治療而脫髮的患者重過社交生活。Ava起初沒想過以慈善出發,但是當年一個測試要幾萬元,不是人人負擔得來,所以便跟慈善機構合作。



她重看十年前的電郵,才記得當年的籌款信件都是親手寫的,她現在都想不通當時如何能處理這麼多工作。

Ava說:「記得有位病人,因為媽媽有乳癌,我一直監測她的基因,後來她真的患上乳癌,我很難過。但她出奇冷靜,不慌不亂打這場仗,可能早有心理準備。這件事令我更明瞭基因學的重要,起着實際預防作用,同時讓高危族群做好準備。」

病人的心理狀況的確很重要,就如西西切掉乳房,「把泳衣輕輕捲起來,彷彿還聽見淅淅瀝瀝的水聲」,失落的心情可想而知。西西說我們對癌症感到恐懼,是出於無知,「堅持無知,也是一種無可救藥的疾病」。她哀悼的,可能是30年後的今天。

「所謂『哀悼』,其實含有往者不諫,來者可追,而期望重生的意思。」

鄺靄慧創立的香港遺傳性乳癌家族資料庫與其他慈善機構合作辦慈善跑。資料圖片

後記:篤灰啟示錄

篤,厚也,不是㫰背脊的㫰。指忠實、不虛偽,「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禮記.中庸》)。醫德最緊要,行醫要篤厚,就像Ava。

灰,死火餘燼也(《說文解字》),不是罪魁禍首的魁。團火熄了,就會失去初心,敗壞行業,醫學界亦然,傳媒界亦然,人辦如CCTVB的袁志偉。

記得N年前一家辦理移民美國,到指定醫務所驗身,爸爸當時喉嚨不適,咳得厲害。

那誰醫生聽到後,當着全醫務所的人揶揄:「第三期呀?」意即肺癌第三期,何其不堪入耳!然後進房會面,提及我們的家庭醫生范醫生,他是個和藹可親、關懷病人的好醫生。那誰醫生聽罷,說他與范醫生是舊同窗,然後狂踩范醫生沒出息、地位不及他。事隔兩年,一家人仍未赴美,需再度驗身,卻驚聞那誰醫生已經離世,原因不得而知。

這個經歷與醫德有甚麼關係?又與篤、灰有甚麼關係?

離題萬丈,只因寫在圍城六月。

化妝:Maggie Hu of Estee Lauder
髮型:Franco Hung of La Mod Sal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