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行知致張一渠手札,共兩通三葉。首通署名「何日平」,次通署名陶行知,紙尾附有張一渠題識。
首通云﹕
「一渠先生:承約餐敘,至為感激。但因兩星期前上海各大學同人約弟於今晚七時開討論會,無法前來領教。弟有話與先生暢談,改日再趨前會商。敬祝康健!
何日平二一,六,七。」
紙尾有受函人張一渠的題識云:
「先生姓名多更易,民二十一以政見關係,被國府通緝,化名何日平,此函足資印證。嗣通緝令取消,仍用陶知行原姓名。迨民二十四,更名行知,寓先行後知之意。張一渠記。」下鈐朱文方印「張一渠」。
按:受信人張一渠,又名錫類,浙江餘姚人。紹興第五中學讀書時受教於周作人,浙江公立法政專門學校畢業,曾任龍游縣政府科長、餘姚縣參議、上海市參議員,一九三○年二月與石芝坤合資創辦兒童書局。張氏能畫善文 (筆名徐晉、余再新等),雅好吟詠(有《三不拜草堂詩鈔》)。曾與陶行知、丁柱中合作出版《兒童科學百科叢書》;又得陳鶴琴之助,出版小學課本及讀物,因業務擴展(出版兒童讀物教育書籍達千種),一九三五年加入官僚資本,由潘公展任董事長,以此解放後兒童書局由軍管接收。
政權交替前,張一渠攜眷赴穗,旋轉香港,曾訪在港樓適夷(中共地下黨人)。樓力勸張勿去台灣。結果張氏沒去台灣,只留港觀望。一九五一年,大陸批判電影《武訓傳》,並及陶行知與陳鶴琴。物傷其類,張氏只好滯留香港了。張氏曾在友聯系統的《兒童樂園》創刊號上發表《自由歌》(由張超英配畫),詩的風格也像陶行知:
「圖畫辭典裏,什麼字都有。最美麗的字,就是『自由』。
甚麼叫自由,大家來研究。想一想!
小朋友。籠裏鳥兒叫,網裏魚兒跳,叫不停,跳不休,自由不自由?再想想!
小朋友。鳥兒空中飛,魚兒水中游,來悠悠,去悠悠,自由不自由?」
這可謂詩以見志,張氏流落海隅,是能繼續其兒童教育的理念,參與了《兒童樂園》、《兒童之友》、《好孩子》等雜誌的編務。直至一九五八年四月病逝,享年六十有四。
第二通內云﹕
「一渠先生:這幾天窮得要命。您前說天馬書局(記不清)要我的小品文自選集,現在送來。預支版稅壹佰陸拾元。如能今天領得,請交小桃帶下為盼。此事請費神代我親自跑一䠀,如拿得穩,就請您墊一筆款更快。許多人等着吃飯,一舉手之勞,勝造十級浮屠。敬祝康健。陶行知,二四,五,五。」
陶氏下署「行知」,是兩字合成一字的花押,看來倒似是個「知行合一」了。
按﹕一般涉及告貸函件,多會叮囑「閱後付丙」或「付火」。但陶氏胸次淡蕩,不拘小節。所以沒有這些扭擰作態的叮囑。遂令當日的窘迫,今日仍能見於紙上。此帖六十年代曾為莊嚴先生所藏,後歸寒齋,在檢讀傳誦之間,輙戲呼為「乞墊帖」。這是想類比於前人能不忌諱地以「乞米」為帖名。近人黃裳評《乞米帖》謂﹕「予觀魯公(顏真卿)《乞米帖》,知其不以貧賤為愧,故能守道,雖犯難不可屈。剛正之氣,發於誠心,與其字型無異也。」 (見《溪山集》)今陶行知雖經濟窘迫,但帖中表現是俯仰無愧故亦無所隱。這正是一種君子安貧的氣度。
陶氏熱心鄉村教育,極力提倡「武訓精神」。宋慶齡說陶氏是「萬世師表」;毛澤東說他是「偉大的人民教育家」;郭沫若說「古有孔夫子,今有陶行知」;董必武說「敬愛陶夫子,當今一聖人」。但這些恭維都是指教育方面的努力,似乎忽略了陶行知是「教育家」的同時也是個出色的「政治家」。
陶氏對政治的留意,是自小已然的。遠在一九一三年,陶行知在金陵大學的畢業論文題就是《共和精義》。一九一四年,陶行知赴美國留學,先入伊利諾大學攻讀的是「市政學」,次年獲「政治學」碩士學位。可以說,政治纔是陶行知的本行。但人們又總是以教育家視之。
再從陶氏辦《農民旬刊》,提倡「生活教育」,以及一九二七年在南京鄉間辦曉莊師範,其實這都是教育和政治相纏繞的事,是教育和政治的結合。
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陶行知從加入「救國會」到併入「民盟」這些政治團體,他在北張(申府)南沈(鈞儒)之間,也絕對是「指點江山」的重要人物。從曉莊師範被封、學生被殺、他被通緝,到在《申報》撰文闖禍,這一切都是政治事件,能說陶夫子只是「教育家」而不是「政治家」嗎?
到了一九五一年批電影《武訓傳》,提倡「武訓精神」的陶行知,當然成了中心箭垜。《人民日報》發表楊耳《陶行知先生表揚「武訓精神」有積極意義嗎》,接着連陳鶴琴也被批判了。其時上綱上線,都提高到政治的層面上。此時,陶行知是被認作政治人來清算了。
批判電影《武訓傳》,明顯要否定陶行知這位留美學生的教育思想。到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時,陶行知政治棲託的「民主同盟」從中央到各地的主要人物就幾無所倖免了。到文革時,陶氏眾多弟子也幾無所倖免。幸好,到八十年代陶氏總算平反。
陶氏是國初首個大批判運動被錯誤批判的人物,而這「墊支帖」的本身,就是一則故事。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