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收留 出頭 淨身印傭生死守護人 Fatimah

蘋人誌:收留 出頭 淨身
印傭生死守護人 Fatimah

香港有15萬印尼人,多信奉回教,當他們意外離世,身邊沒有母親無法可修飾的一對手,只能靠另一雙手,送她們最後一程。

這雙手屬於Fatimah Angelia,13年來,她親手清洗過千名印尼女子的遺體,不分死狀,不收分文,有時更千里迢迢送死者回鄉,同鄉皆尊稱她「媽媽」。

Fatimah本名溫慧勤,是印尼華僑,今年50多歲。1984年來港,曾為印尼領事館工作20年。除了為死者淨身,她也是印尼企業家、慈善團體Pondok Fatimah創辦人、乳癌康復者。
記者:鄭祉愉
攝影:Hing

2006年,Fatimah加入回教,剛在銅鑼灣中心經營Blitar Cafe 20年了,夥計均是嫁給港人的印尼女子。她記得,某天下班前,有個夥計忽然撒嬌說:「你之後一定要陪我返印尼,陪我到返屋企為止。」她當講笑,怎料翌日,夥計沒有來上班,因產後抑鬱,忽然自殺。她怪責「我當時認不出臨死的話」,第一次為死者洗身,一邊洗一邊流淚,甚至出錢運送遺體回印尼殮葬。她因此成為唯一願意為死者洗身的印尼人。

一旦印尼人在香港去世,遺體會由醫院運送至領事館確認身份,辦手續,就送到跑馬地清理遺體的地方,再送到殯儀館,由回教「阿訇」主持祈禱儀式。

回教的「歸真」儀式,意思將生命歸回真主阿拉。嬰兒來到世上,也應乾淨如嬰兒般,回到阿拉手裏,因此清洗死者,必須由同性別回教徒進行,最好同國籍。出發前,必須沐浴淨身,不可以碰觸異性。有人死,她就會接到電話,最頻密一日三次。

年輕時Fatimah(右)衣着光鮮,與今日投身慈善的她截然不同。

位於銅鑼灣中心,已倒閉的Blitar Cafe曾是印傭重要聚腳點。

英籍銀行家雙屍案最慘

人有許多種死法,心臟病死、癌病死、自殺死……願意無條件清洗死者的印尼回教徒,只有她一個。問及所見最慘,Fatimah只淡淡地提到英籍銀行家虐殺雙屍案,反問:「你話有幾慘?」印尼那位性工作者被割破喉嚨,頭顱幾近脫落,被發現時已腐爛發臭,也是她親手洗的。

遺體送到,往往已過了一星期至10天,用膠袋裝的赤裸屍體被雪藏至硬繃繃,她會仔細地一步步抹乾淨。她穿上防護服,戴上手套。視乎屍身狀況,多用凍水,「怕整甩層皮」。按回教儀式洗淨,沖洗五次,亦用肥皂水洗乾淨頭髮,全程輕手輕腳,她堅持溫柔對死者:「人哋過咗身,都會好痛好痛,不過講唔到嘢。」最後,再用清真寺提供的白布包裹遺體。

進行歸真儀式,有一條規矩:不可以流淚。第一次之後,Fatimah再也沒哭,只能在心裏流淚,一邊為其默默祈禱,清洗罪孽,腦內念頭千迴百轉。如果有家屬在場,也不能哭泣。

入境處標準僱傭合約規定,萬一傭工過世,僱主需負擔遺體及個人物品運費。Fatimah見盡人情冷暖,有香港僱主不肯付運費,由印尼領事館負擔;有僱主涼薄,不管不顧,也不伸出援手;有僱主把死者當成一家人,前往送她一程。

死者踏上歸途,應家屬要求,Fatimah有時會自費送死者回家。飛機上分乘艙和底艙,死人在下,生者在上,到了當地機場,再往貨倉接回遺體。死者家人看見了她,緊緊擁抱她,哭得肝腸寸斷。

她自幼膽小,又怕黑,印尼房子大得空蕩蕩,她怕得大喊「有無人啊」,她也驚訝自己做得來這份工作。丈夫擔心她患傳染病,仔女問她為何不收分文,她固執地答:「搵錢的工作,同由心出發係唔同。」

Fatimah與回教姊妹為遺體包裹白布後,再以繩索紮好布包。受訪者提供圖片

開設第一間印尼卡拉OK

把印傭福𧘲當成心之所向,只因她的生命與在港印傭緊密相連。

Fatimah長於印尼泗水,家境貧困,由母親獨力撫養長大。大學念會計系時,一直半工讀,亦供養妹妹上大學。1984年,與香港的印尼華僑結婚,一同來港領事館工作,她任職商務部秘書,大部份錢也寄回鄉下。1995年,兩夫婦開始創業,舖位離印尼領事館一步之遙,初時賣牛丸和飯,飯賣不出去,結果靈機一觸,規定買飯才能唱卡拉OK,意外開了第一所印尼卡拉OK,引起風潮,又同時在銅鑼灣開第一間印尼Cafe。白天上班,晚上就於工場趕製數百個飯盒,直至凌晨。

她很有商業頭腦,初來港,印尼長途電話費昂貴,100蚊才能打五分鐘。1996年,看見黃金機會,她與Telkom Hong Kong合作推出「Flag」印尼電話卡,100蚊可打18分鐘,由她負責建立銷售網絡,成為最受歡迎的電話卡。在銅鑼灣中心開電話店,高峯期足佔據三層空間,一共安裝了150部電話。

當時每日聽着女傭在異鄉與家人對話,述說如何辛酸、欠中介債務,又得寄錢回家,卻不敢告知家人……數百把聲音在她腦海匯聚成一把嗓音,她說:「掙佢哋錢,我要幫助佢哋。」她創立印尼婦女組織,又在灣仔開設Pondok Fatimah中心,月租三萬多,除每周日與印傭度過,帶他們看私家醫生,與中介吵架,還去探望獄中同鄉。隨手提電話出現,轉為開設網吧,亦保持印尼Cafe。

某次帶同印尼同鄉,前往看私家醫生。醫生建議她一併做身體檢查,怎料報告,Fatimah驗出第2B期乳癌,差點就第三期,她不得不結束生意和慈善工作,最終切除一邊乳房。直至四年前,她終於康復。「病完我話畀醫生,我好番要全心幫妹妹,唔係送妹妹都搵唔到呢個病。」

從前心態搵錢要緊,活在浮華世界,Prada、Gucci ……一個袋花兩萬多元,同款印花一買六七個,她眼也不眨一下。「以前要新潮,走出來,要係最靚嗰個。」現在她洗盡鉛華,坐在中心地上,笑着說:「𠵱家無牌都用啦,不如幫人好過。」

兩年前,Fatimah決定重開中心,同時擔任印尼回教婦女組織Muslimat NU的港澳代表。周日下午,鰂魚涌海山樓天井內,冷巷之間有一間店,幾位掛頭巾的印尼女人坐在門邊,門內另一女子正傾訴心事,說到激動,淚眼模糊。

每逢周日,Fatimah(右三)與不同朋友相聚,同鄉向她傾訴心事。

回教一天五次祈禱,最後一次傍晚八時半開始。

被當傭工遭冷言冷語

這個地方為印傭服務,也由她們裝修和維持,包括合力換光管,粉刷粉綠色的牆身,鋪上地板電線,至於玻璃枱和椅子是印傭僱主送來的,平日就靠住在附近的印傭打掃。這裏是印傭的樹洞兼避難所,門外印着可求助的手提電話,凡是半夜突然遭解僱、生病,統統可以來住一晚。情況嚴重,再送往領事館。

她像印傭的守護者。遇上香港和印尼中介打龍通,令印傭欠債纍纍,她便會聯同當地勞工署官員,飛回印尼,與當地村長傾掂數,先搞定印尼中介,「下次唔可以俾人哋搞佢」。

在港印尼人分為兩個群體,有權居留的與外傭,活在不同世界。不過,2006年她正式信仰回教,戴上頭巾(Hijab)後,常被誤認為工人。單看舊照中,她長髮飄逸、抹上紅唇,衣着新潮的模樣,幾乎對不上現在的樣貌,又苦學廣東話,融入香港。她苦笑說:「我個款唔同咗,以前靚女都會接受我,不過接受我時,我變成一個工人了。」

如果不是港人歧視,Fatimah不會對外傭際遇感同身受。在赤柱高級餐廳,與子女吃自助餐,侍應一句「好少𠵱家年輕人肯帶工人一齊食嘢」;在電車兩手抱着孫子,對面的師奶又告誡她女兒:「你唔好請啲人咁老,老到唔識做嘢啦。」Fatimah剛剛因白血球過高,進醫院一星期,天天流淚,試過有病房助理冷言冷語:「你就開心啦,平時你蒸麥皮畀僱主食,𠵱家你食咗麥皮啦。」

清洗遺體時,她常常遇見許多因昏迷猝死的印傭,不禁懷疑是過勞。她忍不住說,香港人可以更尊重印傭,「香港人無女傭都唔會咁成功,兩公婆要做嘢要生活,全部嘢交畀工人,你無工人,點可以咁他條工作?」

愛與死亡中,眾生平等。Fatimah至今仍在服荷爾蒙藥,割去乳房的傷口,常常隱隱作痛。她想過,有朝一日復發,自己會死。遇上患乳癌的死者,她特別難過,也只笑着說:「我洗咗咁多人,無理由到我死為止都無人同我沖啦。」

這麼多年來,Fatimah從不吝嗇捐獻。幫了多少人,花了多少錢,她沒有計算,只當積陰德。中心牆上掛了一個捐款箱,月租萬多元,營運開支長年全由她一人負責,財政漸見緊絀。有時從銀包翻出錢,或者同鄉姐妹也會東拼西湊,幸運地也夠度日。她期望這個地方能繼續下去,有更多人關注印傭,一個人的力量實在不夠,嘆「無錢點幫人」,打算與兒子再做生意。

「我覺得好幸運,可以做到好事。」對這份責任,她不以為負擔,死裏逃生,活着施予也是幸福,「我一定要樂觀,因為我𠵱家仲可以周圍走,已比佢哋幸福。」